幻想运河
当时报纸发出的干燥磨擦声,让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忘掉。
桥下传来哗啦的水声。
这种侮辱警察的行为似乎让同事非常气愤,他走近男人身边,将脸逼近他:「你丢下什么东西?如果不回答,我们可要搜车厢了。」
冰冷的回答响起:「看呀!」
「你说什么?」同事反问。
男人的眼睛下方有浓浓的黑晕,口中吐出与理智的脸庞不搭的粗暴声音:「想看就看啊!」
「这家伙……」同事啧声,绕至可乐娜后方,伸手向行李厢,打开。
里面是蓝色塑胶布覆盖的某种大型行李。他越过同事肩膀,等着看底下会出现什么样的东西,同时斜眼瞥了男人一眼,发现对方用清醒的眼神注视这边。
「唔!」同事呻吟出声,掩住嘴巴。他只是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塑胶布底下是出乎意料的东西。
好像是女人的尸体。
没有头颅。
没有双臂。
没有双腿。
只有白色全裸的胴体。
白色的小腹浮现用画笔绘出似的鲜明静脉。他本以为是人偶或雕刻,不过似乎两者皆非。
同事下定决心似地将手伸向胴体,却似摸到烧红铁棒般慌忙缩手。可能不是炙热,而是像石头般冰冷吧!在背后看着的他只能推测那种触感。但是,他能清楚见到肉块的腹部随手指压力轻微凹陷。
「一起走吧!」同事用制服衣摆擦拭右手后,恨恨地用力关上行李厢,口气强硬地对男人说。
「去哪里?」对方神情严肃地反问。
「别装迷糊,跟我们一起走!」
男人还是同样的回应。
要去哪里?
阿姆特丹 AMSTERDAM
1
斜眼望着保存中世纪建筑原貌的仓库,渡过酿酒商运河,朝哈伦的方向踩着踏板。运河沿岸栉次鳞比的住家窗户泄出柔和的灯光。
九点。一般家庭吃过晚饭,享受家族团圆的时间。
恭司左手放开把手,透过拇指与食指作成的圆圈眺望。确实是完美的景象。问题在于,从这样的景象能编织出何种故事。思索之间,前轮忽然打滑,他慌忙用双手握紧把手。
这实在是一辆很难驾驭的脚踏车!虽然没有手煞车,也已经习惯逆踩踏板制动,但毕竟是向手长脚长的邻居借来之物,座垫真的太高了,虽然想过要停下来调整,却又嫌麻烦地就这样骑上路。
他很痛惜只在超市前停放十多分钟就被偷走的心爱脚踏车。自己实在太后知后觉了!荷兰的脚踏车虽然比日本普及,可是一旦稍有疏忽,一样立刻会遭窃。
他用力摇摇头,拂开遮住眼睛的头发。他至今为止没留过这么长的头发,只有美铃曾说「夏天到了,应该让自己清爽些」而半强迫地帮他剪过一次,除此之外,来到阿姆斯特丹后,他从未上过理发店。是应该试着去理发呢?或者照镜子自己剪短?反正,哪一种都无所谓。
吹乱头发的风非常冰冷。进入十月下旬,早晚开始能感到寒意刺骨。由于这里的纬度比北海道还高,明知需要选购初冬的衣服,不过因为来这里只有五个月,尚未拥有合适衣物。
抛弃书本。
踏上旅途。
今年一月离开日本。季节虽是隆冬,不过因为是在印度一带流连,没有穿大衣的必要。途经土耳其,利用欧洲联营火车票(EURAILPASS)进入巴黎是在今年四月,当时已是不需要厚衣的季节。
他心想:是到了必须准备冬衣的时候了,就算是二手衣也好。现在已经是穿双膝破洞的牛仔裤无法忍受的季节。
他本来就觉得很麻烦而不太喜欢买衣服,更何况荷兰人是欧洲人种中体格最好的,男性平均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所以要找到满意的尺寸相当困难。在日本,像他这样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算是中等身材,在这儿却是十足的矮子。
如果买了冬衣,春夏秋冬的衣服就告齐全,但是……
他会永远留在这个城市吗?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不知道,托称为了研习创作而玩的这种流浪者游戏是否能永远持续?又是否应该持续下去?大学毕业便就职的同学,目前都已经是公司里主管级的人物,每年都在抱怨「今年的新人感觉上能力不足」。自己虽然不需为这种事焦躁,但是,这样的自己能够说活得有价值吗?
或许是时候离开阿姆斯特丹了。在这里的生活太轻松,朋友也太多了。
在巴黎,一切都令人厌恶。为了弥补在那冰冷街区体验到的痛苦,他在阿姆斯特丹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很愉快,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两者应该算充分地相互抵销了吧!
受到这个城市不可思议的魅力所吸引,他已经一再地延续非法滞留期间。风车与郁金香之国的首都,恍如童话般可爱漂亮的住家与运河市街,纯朴、亲切、成熟的市民们生活的城市。他很希望能以这个美丽风景深处潜藏未知黑暗的阿姆斯特丹为舞台,写出一部满意的剧本,只不过这样的心愿尚未能完成。
或许真的应该离开阿姆斯特丹比较好,或许,保持一段距离回头凝视,朦胧的印象就会如感光的影像固定在冲印纸上,化为轮廓鲜明的故事型态,而,那才会是自己首部引以为傲的戏剧作品。
他思索着这些时,想起自己此刻正要前往朋友邀请的聚会。美铃说「有件快乐的事,你一定要过来」。
在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就好好地在阿姆斯特丹生活吧!
这样不是很好吗?因为,有志于成为剧作家者,无论什么样的经验都是多多益善。
啊,已经到啦!
这是一栋以隔壁药房为路标的四层楼出租公寓。若是在大白天,可以见到布满苔藓般、色泽亮丽的砖墙。因为有半地下层,所以玄关门位于石阶上。他也相当欣赏那扇抹茶色的大门。
他将脚踏车停在石阶旁,锁上后,遵照车主指示拆下座垫。因为再怎么说也没人会想偷走无座垫的脚踏车。这虽然是生活的智慧,可是要做到这种程度也令他咋舌,最重要的是,他实在受不了还要抱着座垫四处走动。
爬上狭窄陡直、有压迫感的楼梯抵达四楼。由于多少有些喘,他在调匀呼吸之后才敲门。门上贴着写了MASAKI,其下是稍小字体的「正木」之名牌。
「是恭司吧?请进。」门内传来美铃的声音。
「打扰了!」他开门进入。
房门擦过美铃鼻尖。
两人互相瞪眼。
「吓我一跳……」
「我没有想到你会靠得这么近。」
她轻抚胸口后,拂高乌黑亮丽的直发,批判似地望着恭司的脸,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他带着的东西,嗤嗤地笑了。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偷了哪个看不顺眼的家伙的脚踏车?」
居住荷兰已经一年的她,看样子还不懂这种自卫之道。
「这是送你的礼物。」他毕恭毕敬地将座垫递给对方。
美铃随手将座垫丢给坐在门口附近的亚妮妲。
「恭司应该是学会了宝贵自己的东西吧!」亚妮妲似乎猜出他与美铃的对话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