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运河
他们虽然解释过彼此是因为家庭因素而分别在两处长大,遥介在大阪,美铃则长成于东京近郊,所以两人讲话的腔调不同,这种情况很常见,应该没有怀疑的理由。但是,之所以会对他们的说辞起疑,主要是恭司经常会察觉某种言语难以形容的不对劲,当然,这也许是因为自己是独生子,不知道手足之间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子,所以才因此产生错觉也不一定……
此外,恭司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了能参加美术界最顶尖的威尼斯双年展(译注:La Biennale di Venezia,一八九五年首次举办,此后双年一展,为艺术界的嘉年华盛会)而滞留阿姆斯特丹的理由。两人白天打工——美铃当女服务生,遥介则在空手道馆担任指导教练。恭司最初以为他们开玩笑,不过,确实是很适合——赚取生活费,利用晚上与假日创作,但是,这应该不用刻意到阿姆斯特丹,在日本就可以过的生活方式……
是因为在这个城市能够保有工作室吗?这里的政府对于前卫艺术家非法占用空大楼的行为相当宽容,也因此正木兄妹能自由使用其占据的城堡一隅。但是,在日本,想取得替代简陋工作室的空间应该也不困难才是。
遥介只用一句话说明:这里比较适合创作。
可是,恭司认为原因绝对不只如此。而且,对于仿佛紧追两年前就滞留此地的遥介、迟了一年才来到这个城市的美铃的真正心意,他也无从理解。不过他也无追究的兴趣。
「久能,很遗憾,不是Hashish。今夜是以恭司的第一次接触为目的,所以向洛恩要来了品质不错的醇和之物,如果再因为碰上浓烈的东西而严重受挫,恭司大概永远不会碰麻药了。」遥介说着,继续在桌上进行准备。在抽烟器具之后,他取出似是烟纸与薄油纸之物,然后是个像音乐盒的木制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深绿色的粉末。
遥介舀起粉末,凑近恭司面前。
有一股甜蜜芳香,并非不自然的香气,而是有如夏天的青草般令人怀念的香气。
「所谓的严重受挫是在印度发生的吗?」
恭司颔首:「是的。那是抵达印度的第二天,我在新德里闲逛时,有人叫住我。由于对方讲话速度很快,我连他想卖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听清楚『Hashish』这个字,想说体验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就买了一些,还自以为高明地杀价。但是,回到旅馆一试后……」
「简直像恶梦?」美铃冲泡咖啡的手顿时停住。
「没错,感觉上有如被吸入黑色漩涡中……啊,一想起来就很不舒服,我还是回家吧!」
黑色漩涡并非来自体外,而是有如雷雨云般从体内涌生。他发觉这下严重了,随即陷入轻微的恐慌,等见到木造旅馆土墙上的壁虎散发猥琐的金黄色光芒,并用令人无法相信的速度在房内爬行时,他立刻开始呕吐。等壁虎爬到天花板,从头部开始分裂成两半,变成两只的瞬间,他好像在无意识之间大叫出声,导致正好走过房门前的旅馆老板惊讶地用力敲门。
——喂,日本人,怎么回事,不要紧吧?
他似乎连听觉都变得异常了,仿佛房间四面都是门,轮流地一一被敲打,同时老板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一一改变。
他发现这样不行,自己并不适合吸食这种东西,于是从此以后就不再碰了。在软性毒品获得认可的荷兰,甚至有旅行团为了合法享受毒品而从英国远道而来,但是恭司连试都不想试,事实上,他本就对麻药毫无兴趣。
遥介邀他时,他也有过踌躇,不过最后是对遥介的信任与好奇心获胜。可是他也暗中下定决心,如果这回还是觉得不愉快,以后绝对不再碰它。
「你可不能走,因为你是主角。」美铃说。
久能把一片切薄的乳酪丢进口中:「你是怎么品尝的?吸食?」
「不,我听说混在香烟里抽就可以,所以……」
「哼,应该是没经验就抽浓烈的Charas吧!所谓的Charas是印度语中的Hashish。可能对方看出你是菜鸟,拿假货卖你,再不然就是Set或Setting出问题。特别是第一次,如果状况不佳就会有极度糟糕的幻觉经验,而且容易会不想再尝试。」
久能好像对这类话题很感兴趣,虽然他常自嘲,为了向欧洲各国政府机构推销电脑而至此赴任,却完全没想到会陷入麻药世界……
「我想请教打领带的麻药博士,所谓的Set与Setting不是相同吗?」
对于恭司的基本问题,在场唯一的生意人啧啧出声,摇动食指:「不!所谓的Set指的是嗑药者的精神状态,能放轻松享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存在『可以做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吗』的疑问,或是害怕『这是犯罪,被警察发现了怎么办』,最好还是不要嗑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搞不好会产生精神错乱而倍感痛苦。
至于Setting指的则是外在环境,就像今夜这种由美铃与遥介特别精心布置的Setting。在熟悉、舒适的场所,与亲密的同伴一起,并在有经验者带领之下享受其乐趣,这应该是最理想的了。你看,美铃还冲泡了美味的咖啡,又会播放好听的音乐。」
「要播放什么呢?」美铃站在CD架前回头。
「有什么呢?遥介意外地怀念日本,应该只会听演歌吧?」
「哥哥根本不听音乐的。所以也不会和水岛讨论音乐。」
「没错,他好像和水岛合不来。」久能讽刺道。
「你太啰嗦了。」遥介回应。
看他回话回得这么快,可见久能的话虽不中亦不远了。
「虽然没有演歌,不过有各种古典乐与摇滚乐,古典方面以钢琴曲居多。要热闹一点的吗?范海伦如何?」
「是Van Halen。」恭司更正。那是荷兰与印尼混血的摇滚艺人姓名的原来——荷兰——发音。
「Van Halen的可以吗?」
恭司制止:「不,还是安静一点的比较好,譬如萧邦的夜曲。」
「是有萧邦的曲子,但没有夜曲。奏鸣曲如何?波里尼(译注:Pollini Maurizio,义大利钢琴家)弹奏的。」
恭司尚未回答「可以」时,美铃已将取出的CD放入橱柜的音响中。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令人觉得很舒服。恭司曾与亚妮妲去她打工的印尼料理店看过,在那里,她同样像只蝴蝶般在座位间来回穿梭。
「请喝。」美铃说。
恭司啜了一口咖啡。口感浓郁,很好喝——他很想如此称赞她冲泡的咖啡,但是事实上,荷兰的咖啡即便是即溶咖啡都很好喝,如果拿它与英国的红茶相对比,应该可以说世界贸易的霸权者都是很早便掌握了嗜好品的优质产地吧?
「在荷兰,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咖啡。」恭司试着用英语对亚妮妲说。
「你一定是想说料理很差劲,对吧?虽然很少有外国人说荷兰料理好吃,不过,其中似乎以日本人对自己的味觉与料理特别有自信。」
「沙嗲也很好吃呀!」恭介特别挑出印尼风味的烤肉称赞。
亚妮妲苦笑。
「而且,我并没有对日本人的味觉自负,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在喝味噌汤这种有如盐水、世界上最低劣的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