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怎么会找不到,上次某某先生介绍的工作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是说过那份工作必须住在店里,我才不喜欢的吗?”
“住在店里有什么不好?管它是通勤还是住在店里,不是都一样吗?”
“……”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吗?之前的工作为什么会搞砸,就是因为你太任性。你或许自以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 懂。别人既然好心介绍工作,你乖乖去上工就对了。”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工作都已经推掉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
“所以喽,我才说你目中无人。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回绝。自己把工作回绝了,还有脸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你这像话吗?”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既然我在家这么碍眼,我出去总可以了吧?放心,我明天立刻搬走。”
“混、混账!这是你对父亲该有的说话态度吗?”
父亲随即抓起面前的酒瓶,朝着彦太郎的眉心掷来。
“你干什么?” 才刚这么大叫,他已朝父亲扑了过去。这举动实在太过疯狂,父子之间迅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讽刺的是,这并非今晚才有的戏码。这阵子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一回,早已成了日课之一了。
每一回,在打斗的过程中总是彦太郎先受不了,“哇”地放声大哭……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如此伤心?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悲伤。穿着立领西服卖老 命工作的五十岁父亲,赖在父亲家中无所事事年富力强的自己,面积仅有三榻榻米与四个半榻榻米的两个房间、宛如乞食小屋的家,看起来样样都如此可悲……
接下来还会上演什么戏码呢? 父亲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浴牌,想必是上澡堂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后,总是用一副要讨好他的口吻说:
“完全放晴了呢,喂,你睡了吗?月亮很漂亮,你不去院子看看吗?”
说着自己已从檐廊走下庭院。彦太郎俯卧在四个半榻榻米房间的墙边,维持着之前号啕大哭时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他连蚊帐也没挂,任由全身被蚊子叮咬,与闹别扭的妻子没什么两样,自暴自弃,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像念经一样,不断重复他的口头禅:
“去死,去死……”
终于,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二天早上,从敞开的檐廊射进的刺眼日光使得彦太郎一早就醒了,此时屋里分外空荡,一切仍如昨晚,没挂蚊帐也没铺被子。
父亲大概已经出门工作了吧,他一看时钟,才刚六点而已。他忽然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揉着惺忪睡眼,漫不经心地朝院子的方向瞧,这一 瞧可不得了。父亲竟然软软地瘫在院中的藤椅上。
该不会还在睡吧?彦太郎感到心口莫名骚动,套上放在廊边的木屐急忙走到藤椅旁仔细瞧——各位读者,人的厄运还真说不准会在何时来到。当时檐廊边有两双木屐,他穿的是朴木做的晴天用矮跟木屐,倘若他穿的是另一双桐木做的家常木屐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到之后的地步了——走近一看,彦太郎大吃一惊,父亲竟然死了。他的双手从藤椅扶手上颓然垂下,腰部也如折成两截般弯着,头和膝盖几乎挨到了一块。因此,就算不刻意也能看到他的后脑有个严重的伤口,即使没出血,但不用说那一定是致命伤。
夏日清晨的朝阳明晃晃地照射在父亲那已僵硬的尸身上,蜷曲在一起的奇妙姿态仿佛一个假人。一只苍蝇使劲扇着翅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 死者头顶上不断盘旋。
事出突然,彦太郎几乎怀疑是在做噩梦,失神地站在那儿半晌不动。但是,这不可能是梦,于是他冲向与庭院相连的伯爵府邸玄关,将事情转告 给一名正巧站在门口的书生(6)。
接到伯爵家的电话后,警方一行人很快就赶到现场,其中包括法医。警方首先检验尸体,当下判断彦太郎的父亲是“因钝器撞击头部引起脑震荡”,推估在昨夜十点左右身亡。另一方面,彦太郎也被叫到分局长的面前接受审讯,伯爵家的总管同样被警方讯问。可惜两人都提不出任何可供警方参考的讯息。
警方接着着手搜查命案现场。除了局长之外,还有两名西装打扮的刑警唇枪舌剑地忙着展开种种议论,即便如此,他们的调查还是不失利落、专业。彦太郎和伯爵家的用人们围在一旁观看警方搜查,慌乱无助。突如其来的事态令彦太郎全然丧失思考能力,直到此时,他都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
虽然心头不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但那是从何而来的不安,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虽美其名为庭院,其实不过是彦太郎家后门外约四五间见方的清冷空地。彦太郎家对面是伯爵的三层洋房,右手边隔着一堵高墙,高墙外是马路,左手边则是通往洋房的玄关。中央放着主人家老旧得几近崩坏的藤椅。警方当然是针对他杀的假设进行调查,可惜尸体周遭并末发现任何疑似加害者留下的凶器或线索。空地的每个角落也都搜遍了,除了沿着洋房种植的五六棵杉树外,仅剩一片完全没有种树也没有任何盆栽的空旷沙地,上面找不到任何石块、木条,乃至一切足以作为凶器的物品。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距离藤椅约一间之处在杉树下的杂草间,掉落着一束大丽花,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束花。或者应该说,纵使看到 了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他们寻找的大多是一条手巾、一个皮夹之类所谓的遗留物。
调查进行到最后,可供参考的线索如今也仅剩脚印而已。幸运的是,这阵子一直在下雨,地面变得较以往湿滑,前晚雨停后的脚印仍清晰地留在地上。不过打从今早起就不断有人走来走去,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还得费不少工夫调查。过了好一会儿,总算逐一厘清脚印各属于谁,最后仅剩一双可疑的脚印。
单从脚印来看,这是一双鞋幅很宽的家常木屐,这双脚印踩得地上到处都是,看来此人曾在这一带徘徊。与此同时,一名刑警依循脚印的方向搜 索,竟意外地发现脚印是从彦太郎家的檐廊出发而后又回到檐廊的。而且,檐廊下常见的脱鞋石上,正放着一双与那脚印完全一致的旧桐木家常木屐。
刑警一开始着手调查脚印时,彦太郎就已经注意到那双桐木旧木屐了。自从发现父亲的遗体后,他一次也没进过屋里,由此可断定,那脚印一定是昨夜留下的,那么,到底是谁穿过那双木屐呢…
在这一瞬间,他想通一件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支撑着没让自己当场昏厥。此刻,仿佛有种黏稠的液体在他脑中如旋涡般搅和,他的双眼犹如镜头失焦的照相机,四周的景色倏然模糊。之后,自己挥舞桌上那沉重的镇尺朝父亲脑门砸下的景象如鬼魅幻影般倏然浮现,这无异于一起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
“逃吧,逃吧,赶快逃走。”
不知是谁在他的耳边慌张催促着,他拼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一步地缓缓远离伯爵家那群用人。对他而言,不知得费多大的努力才能不着痕迹地离开现场,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人拦下大喝一声“站住”般,眼下的他,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