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所幸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反常的举动,他才得以安然退回屋檐下围观的人少之处,接下来,他一口气冲向大门。定睛一看,门前正。停着一辆警用自行车,他二话不说猛然跳上车,也没有既定目标,随即埋头猛踩踏板,两侧的房子“刷刷刷”地向后飞。好几次他都因为差点儿撞上来往的行人而跌下车子,一路上他就在这惊险的场面中躲闪行人继续往前飞驰。他完全不清楚目前自己到底身处哪一区,当他即将到达热闹的电车大道时,旋即转弯朝冷清僻静的地方骑去。
不知在大太阳下骑了多久,彦太郎觉得应该已经逃离现场十里以上的路程了,只是东京的街头遥遥没有尽头,或许他其实一直绕着同一个地方打转也说不准。他兀自仓皇地骑着,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他的自行车报废了。
于是,他扔下自行车拔腿就跑。满身的大汗使得白底蓝花的和服就像泡了水一般。他的双脚僵硬如木棒,全然失去知觉,即便是小小的障碍物也足以将他绊倒。
他口干舌燥,喉咙如气喘病般咻咻作响,心脏像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疯狂地跳着。他已然忘记最初到底为何非跑不可,不断浮现眼前的弑父幻影刺激得他往前狂奔。
于是,一町、两町、三町,他仿佛醉鬼一般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连滚带爬地往前狂奔,好在这令人崩溃的努力并未持续太久,就在他 体力耗尽的刹那,他倒地不起,完全动弹不得,沾满汗水与灰尘的身体,就在盛夏的毒辣日光下无情地暴晒着。
不久,接获路人通知赶来的警察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拉起,他稍稍挣扎了下,似要逃走,遗憾的是,那已然是垂死前的挣扎。就在这最后一刻,他在警察怀里断了气。
在彦太郎逃亡的这段时间,针对伯爵宅邸里的父亲遗体,警方的调查又取得了什么新进展呢?
当警方发现彦太郎不见时,他早已逃窜至半里之外。局长很清楚现在追去已经太迟,立刻毫不犹豫地借用伯爵家的电话,向总局报告事态的新进展,并下令通缉彦太郎。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们继续埋首于现场搜证工作,一边等待检察官的到来。
他们都深信彦太郎就是凶手,理由是现场遗留的唯一线索桐木木屐是在彦太郎家的檐廊下发现的;而应为木屐主人的彦太郎又逃之夭夭,这两项 铁证如山的事实已然证明他的罪行。
只是,彦太郎为何杀害亲生父亲?还有,身为凶手的他为何一直到警方赶来后才企图逃逸?现场徒留这两个疑点,所幸这些问题只要抓到他自有分晓。岂料,就在案情看似告一段落的时刻,竟出现了意外转折。
“杀死那个人的,是我!是我!”
从伯爵家意外冒出一名脸色惨白的男子慌张朝局长跑来,劈头说出这么惊人的话。而且,对方简直就像热病患者一般,不断重复着“是我,是 我”。
以局长为首的所有刑警全都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闯入者。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这个人难道穿着彦太郎家的桐木木屐到处走来走去,若真是如此,他是怎么在未留任何足迹的情况下犯下杀人罪呢?出于好奇,他们决定先听听这名自首者的说法。
没想到,他的话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算称之为打破警方有史以来的纪录也绝不夸张。这个人(他是伯爵家的书生之一)坦白的内容如 下:
昨天,由于伯爵家来了几位客人,便在洋房三 楼的大会客厅设宴款待。等到饭局结束,客人一一离去时已是九点左右了。这名书生奉命善后,正在厅内四处忙碌时,忽然被地毯绊倒,放在房间角落的花瓶架子随即顺势倒下,架上的物品也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若是花瓶的话,势必不会发生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形。可惜,飞出窗外的东西虽然是放在花瓶架上,却不是花瓶,而是五六个小时之内便会逐渐融 化得无影无踪的冰块,这原来是装饰用的花冰。由于用来盛水的器皿是固定在架上的,因此,当架子倒塌时,只有上面的冰块飞出去而已。这些冰块从白天起便放在室内装饰,大半已经融化,只剩下中心部分,可是仍足以致使一名老人脑震荡。
那名书生惊恐地从窗户探头往下看。当他借着月光发现一名打杂的老人因为被冰块砸中而当场死亡时,心里不知有多错愕。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杀了人。想到这里,他坐立难安。该通知其他人吗,怎么办?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时间分秒流逝,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明早,会怎样呢?他不禁萌生逃避的念头。
不用说,到时冰块已完全融化,但和冰块一同飞出窗外的大丽花势必会留在现场,或许说不定到时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还是该赶紧捡回剩下的冰块呢?不不不,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的罪状?他钻进被窝不停地胡思乱想,整晚不敢合眼。
到了第二天早上,事态竟往意外的方向发展。他从同伴口中听闻详细情况后,一时之间暗自窃喜自己的好运,但他毕竟本性善良,实在无法摆出一副装聋作哑、事不关己的样子,想到有个人莫名地替自己背上可怕的罪名,他的背脊禁不住发凉。就算能因此躲过一时,迟早还是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经过内心一番交战后,他下定决心向局长自首,这就是事情经过。
听完他陈述的经过后,面对这令人惊愕又措手不及的事实,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面面相觑。
不过话说回来,彦太郎当时也太急躁了。那名书生出面解释一切,距彦太郎逃离伯爵宅邸其实相差还不到三十分钟。此外,只要他——不,就算不是他,只要刑警或伯爵家的任何一个人对那束掉落在杉树底下的大丽花稍微质疑一下的话,思考一下那束花代表的意义,彦太郎就不用平白枉送性命了。
“不过这就奇怪了。”过了一会儿局长面带不解地说,“这脚印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死者的儿子为什么要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在此时试穿那双桐木木屐的刑警高声回答,“脚印根本不是问题,一旦穿上这双木屐就会明白,木屐早就已经裂开 了。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穿上之后就会发现木屐从中央裂开,差一点儿就要分家了。无论是谁穿上这双木屐都不会舒服。一定是被害者在院子里走着走着觉得脚底不太舒服,才又回头改穿另一双。”
倘若这名刑警的推测无误,先前让他们大惊小怪的居然是被害者的脚印,这是何等讽刺的失误,他们的思绪完全被“一旦发生杀人命案必定会有凶手脚印”这个既定的想法给牵绊住了。
两天后,从M伯爵家的大门里抬出两具棺材,不幸的梦游症患者彦太郎和他父亲长眠其中。其他人听说后,都对他们父子的意外身亡深表同情,但彦太郎企图逃亡的动机,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不解之谜。
(《梦游者之死》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创作这个故事的大正十四年正是关东大地震的第三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百业萧条,两年后的昭和二年又面临金融危机。这一年细井和喜藏的《女工哀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