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最后是“附记”,列举出截至当时为止的被害寺院及头颅遭盗的五六名死者的姓名。那天,我的思绪显然不太正常。一方面有天候的原因,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出怪诞的好戏,变得太过敏感而像惊弓之鸟,以至于完全无法理解R为何要让我看这篇惊悚的报道,虽说我被这段文字触动,但精彩至极的戏剧带给我的满足感已占据我整个身心,我无力再思考其他。
“真是太过分了,一个人偷走这么多头颅,难不成是要卖给黑烧屋(13)吗?”
就在我读这篇剪报时,R又从壁橱中取出一个大资料盒,在里面翻了老半天,一听到我这么说,他便回答:
“也许是吧!不过,你看看这张照片,照片里的老人啊,算是我的远亲,也是头颅被偷走的受害者之一。‘附记’里不是提到某某的姓名吗,这就是那位某某老人的照片。”
说着,他拿出一张老旧的照片。一看之下,背面果真用拙劣的字迹写着和报上相同的姓名。原来是因为这样才坚持要我看这篇报道啊,我总算明白了!可是再仔细一想,这种一年前发生的往事,为何到如今,而且又是在半夜,才特地告诉我呢?这点我实在无法理解。况且,R打从刚才就过度亢奋的模样也很反常。我的脸肯定是写满疑惑,于是他说:
“看来你还没注意到是吧,你再看一次这张照片。仔细看…看了之后难道没有联想到什么吗?”
我只好听命行事,又仔细打量了半天那张一头白发、满面皱纹的乡下阿婆的脸孔,结果,你知道吗,我差点儿尖声惊叫了出来。照片里的阿婆脸孔居然跟前一刻百面演员的某次变装模样分毫不差,无论是皱纹的线条、鼻子还是嘴巴的形状,越看越觉得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这一生中还没感受过如同此刻的悚然心情。你想想看,一年前就死了埋在坟场中,之后被人割掉脑袋的老妇,如今居然有一个与她长得分毫不差的人(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事)活跃在某某观音的剧场上,世上怎会有如此违背常理的事?
“你认为,那名演员就算乔装技术再怎么高明,能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真实人物,相像到这种地步吗?”
R说着,别有意味地望着我,“之前当我在报社看到这一幕时,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并没有想太多。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今天正巧知道你要来,我本想请你也比对一下,以解开我的疑惑。可是,这下子疑惑不但没解决,反倒让我更加确定我的想象了。除了这般推论之外,我已经想不出其他能够解释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原因来了。”
说到这里,R不禁压低嗓门,一脸紧张地说: “这个想象确实意外,但绝非不可能。首先我们假定当时的盗头贼与那名百面演员是同一个人(那个盗墓贼后来并未被逮捕归案,所以这是有可能的)。起初,或许只是要取尸体的脑髓。但是,当他获得那么多头颅后,我们实在难以断定他从未想过好好利用脑髓以外的部分。一般来说,犯罪者通常拥有异于常人的表现欲。加上那名演员,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认定掌握乔装技术是优秀演员的首要条件,只要能达到精于乔装的境界便可赢得日本第一的名声。倘若他就是盗头贼,凑巧又热爱戏剧,那么刚才的假说就越发具有可能性了。老弟,你认为我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吗?我是说,他以偷来的头颅制造各种人皮面具的假设……”
噢,“人皮面具”,这是何等血腥的犯罪创举啊!的确,那并非不可能的事。只要巧妙地剥下脸皮,制成面具标本后再上妆,肯定可以做出完美 的“人皮面具”。也就是说,那名百面演员以假乱真、千变万化的各式乔装模样,原是世上的真实人物?
这件事太过离奇,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我怀疑,当时R与我的推理会不会是哪里出错了?在这世上真有这么残忍的魔鬼,戴着“人皮面 具”仍坦然自若地如常演戏吗?但是,冷静思考过后我逐渐明白,除此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我不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亲眼目睹过了吗?眼下,容貌与舞台上分毫不差的人物就在这照片中,而R是个平日以冷静自诩的男人,这种兹事体大的事,他不可能误判。
“万一我们的推论没有错(实际上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可是,就算立刻拿着这张照片报警,警方恐怕也不会轻易相 信。我们必须掌握更确切的证据才行,例如,从百面演员的衣箱中直接找到‘人皮面具’之类的道具。幸好我是报社记者,与那名演员也有数面之缘,不如就效法专业侦探,试着去揭发这个秘密……就这么办,我明天就着手进行,进展顺利的话,不仅可以告慰亡者们在天之灵,对报社而言也是大功一桩。”
R毅然决然地如此说道,我当下也大表赞同。两人直到深夜两点依然激动地讨论这件事。
自此之后,我的大脑已被这骇人的“人皮面具”所占据。无论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家看书,蓦然回神,总在不知不觉中思考起这件事。R不知怎 么样了,是否已顺利接近那名演员?想到这里,我简直片刻也无法忍耐。于是,我记得应该是看完戏之后两天吧,我再次去找R。
当时R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读书,内容依旧是笃胤的《鬼神论》(14)和《古今妖魅考》(15)之类的书籍。
“啊,上次真不好意思!”
我出声招呼,他从容地如此答道。如今我已无暇拘泥于谈话的顺序,一开口就切人人皮面具的问题。
“那件事怎样了,查出一点儿线索了吗?”
R露出不解的表情说:
“你说的是哪件事?”
“你忘啦,就是‘人皮面具’的事呀,那位百面演员。”
我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如此问道。意外的是,R的面孔竟然扭曲了起来。然后,他拼命忍住随时爆发的大笑、憋着声音说:
“啊,‘人皮面具’吗,的确相当有趣。”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完全不清楚状况,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在R眼里,我的表情肯定格外愚蠢。他似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那个啊,是幻想啦,只是我个人觉得,若真有那种事的话,想必也是一出精彩的幻想剧啦……没错,百面演员的确是位很罕见的艺人,但他怎么可能戴什么‘人皮面具’嘛。还有盗头贼的事,这是我负责报道的案子,我很清楚后来警方其实已经找到盗墓贼了。也就是说,这两起事件之间根本毫无关联。我不过是加入少许幻想的情节,试着将它们串联在一块。哈哈哈。啊,你说那张老妇的照片吗?我哪来那种亲戚啊,那其实是报社拍的,根本是百面演员自己的乔装照片啦,我将它贴在旧底纸上当做骗人的道具,说穿了根本没什么玄机,不过这种感觉很有趣吧?即便是无聊至极的人生,只要自己愿意动脑编故事,还是可以活得相当充实哟。哈哈哈。”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百面演员后来发展得如何我毫无所悉。大概是继续旅行,各地表演,在某处乡下逐渐衰老凋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