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你自己身上?”
他的声音变得微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没打算喝醉。那是个意外。我两三次将枪举起来对着我的太阳穴,但是没有勇气扣动扳机。我从碗柜拿出了一瓶威士忌。我只想喝一点再开枪——只抿一小口来给我一些勇气。但我喝得太多了。我猜我需要更多的勇气。我醉倒了。我醒来时,两个高大的警察正把我拖出家门。要不是他们逮捕了我,我就会完成那件事情。”
“你在越南没有自杀,因为你不想进地狱。记得吗?”
“到我买那把枪的时候,上帝和我已经说不上话。我已经在地狱。我不在乎了。没有关系。我不能忍受我做过的事情。我没有颜面再多活一天。”
“就因为你在越南没有救那个女孩?”
卡尔转过头,我能看见他胸腔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再次用干燥的舌头舔他的嘴唇,停下来整理思绪,然后说:“那不是全部。当然,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但那不是故事的结束。”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注视他,等待他解释。他请我给他倒点水,我倒了。他润了润唇。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他说,声音柔和而冷静,“这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维吉尔也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些,因为我承诺过我会对你坦诚相告。我说过我不会隐瞒任何事情。”他的头靠在枕头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扭曲而可怕的回忆引起的痛苦划过他的脸。某种程度上我想要他免除这种痛苦——告诉他可以保守秘密——但是我不能。我想听。我需要听。
他振作精神继续说:“维吉尔和我都中枪的那场战斗之后,他们送维吉尔回了家,我在岘港休养了一个月后,被送回我的分队。有维吉尔和塔特在时,越南还可以忍受,但是没有他们,我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我有多么消沉。就在那时,我想着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糕,可是事情就到了那个地步。”
他的记忆再次回到越南,眼睛失去了焦距:“1968年7月,我们执行一次常规的搜捕与捣毁任务,搜查某个不知名的村子,寻找食物和军火:跟往常一样。那天热得要死,达到人所能忍受的炎热的极限,还有跟蜻蜓一般大的蚊子来吸你的血。让你纳闷怎么会有人住在这么个破地方,到底为什么有人会为这个地方打仗。我们在搜查这个村子时,我看到一个女孩从一条小路上跑下来进了一间小屋,吉布斯看着她,跟随她,一个人朝那个方向走。牛轭事件又要重演了。”
卡尔又喝了口水,嘴唇发抖,继续说:“那一刻,我身边的战争似乎消失了。所有的大话,呼喊、炎热、正义与邪恶——全消融了,只剩下我和吉布斯。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事是阻止吉布斯。我不能让牛轭事件再次发生。我走向小屋,吉布斯脱下了裤子。他把那个女孩打得血淋淋的,用一把刀比着她的喉咙。不知怎么回事,我拿起来复枪对着他。他看着我,把烟草唾沫吐在我的靴子上,说他马上就来收拾我。我告诉他停下来,他没有。‘有本事就开枪,你他妈的胆小鬼,’他对我说,‘开枪啊,他们会立马枪毙你。’”
“他说得对。我准备死在越南——当然——不是那样子死去。当我放下来复枪,吉布斯嘲笑我,直到他看见我拔出刀。我刺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跟鸡蛋一样大,我刺穿了他的心脏,看着他在我手中流血而死。他看上去非常吃惊,难以相信。”卡尔的声音平稳、冷静,像一架飞机从风暴中摆脱,“你看,乔,我谋杀了吉布斯中士,残忍地杀害了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卡尔不再说话。他的故事结束了。他告诉了我真相。随后的沉默压迫着我的胸口,直到我感觉我的心跳要停止,但是我等待卡尔继续说下去。
“我帮那个女孩穿好衣服,把她推出门,告诉她跑——快点溜——进丛林中。我等了一会儿,朝空中开了几枪叫来骑兵部队。我告诉他们我看到有人跑向丛林。”他再次停顿下来,看着我,“你看,乔,终究我是一个谋杀者。”
“但是你救了那个女孩的命。”我说。
“我没有权利杀死吉布斯,”卡尔说,“他在美国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谋杀了他。我在越南杀了很多人……很多,但他们是士兵,他们是敌人。那是我应做的工作。我谋杀了吉布斯,在我看来,我还谋杀了牛轭的那个女孩。我没有拿刀割她的喉咙,但我一样杀了她。他们为克丽斯特尔·哈根被谋杀逮捕我时……呃,在内心我认为还债的时候到了。进监狱之前,每天晚上入睡我都看见那个可怜的越南女孩的脸,看见她晃动手指请求我去她身边,去救她。不管我喝了多少威士忌,我永远不能让那段记忆暗淡下去。”卡尔合上眼睛,摇了摇头,“老天,我喝得多么醉啊。我只想停止那种痛苦。”
卡尔说话时,脸上渐渐失去活力,他的话语散落,从他的唇边磨损出来。他又喝了一口水,呼吸不再颤抖才说:“我以为去监狱后,我或许能压制我的那些鬼魂——埋葬掉那部分的我,埋葬掉我在越南做过的那些事情。但是到头来,没有足够深的洞。”他抬头看着我,“不管你多么努力,有些事情你总是没法回避。”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能看到我的愧疚枷锁。沉默环绕在我周围,我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卡尔闭上双眼,抓住他的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老天,这讨厌的癌症让人狗娘养地疼。”
“要我叫人吗?”我问。
“不,”他说,咬牙切齿地说,“过去了。”
卡尔把双手扭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他的呼吸恢复到平静、微弱但有规律的节奏。“你想知道真正的逆转吗?”他说。
“当然。”我说。
“花了那么多时间想死,尝试去死,而监狱让我想活下去。”
“你喜欢监狱?”我说。
“当然不,”他在疼痛中笑出声来,“没人喜欢监狱。但我开始读书、思考,试图理解我自己和我的人生。然后一天,我躺在铺位上,琢磨帕斯卡赌注。”
“帕斯卡赌注?”
“这个叫布莱兹·帕斯卡的哲学家说如果你可以选择信上帝或不信上帝,最好信。因为如果你信上帝而你错了——呃,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死后进入宇宙的虚空。但是如果你不信上帝而你错了,那么你将永远待在地狱,至少依据某些家伙来说是这样。”
“算不上信教的理由。”我说。
“根本算不上,”他说,“我周围有成百上千人等待着他们生命的结束,等待着死后更好的世界。我也一样。我想相信在彼岸有更好的东西。我在监狱里消磨着时间,等待着那个渡口。就在那时我脑子里闪出了帕斯卡赌注,出现了一点小转折。要是我错了呢?要是没有彼岸?要是,在万古的时间长河里,我只有这唯一一次生命,我应该如何度过?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这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