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黑鸟
“不。”我皱起眉,战战兢兢地开口,“我没想过要挑出谁来。我和她们每个人在一起时都很开心,正因如此,我希望能够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
“跟她们每个人?”
“跟她们每个人。”我始终如此期望。
“然后,要是又有吸引你的女性出现,就再加进同时交往的清单里?你想玩‘交到一百个朋友’①那一套吗?莫非你是小学生?听好,倘若现下捡到一架时光机,毫无疑问我头件事就是把你送回小学时代,从小学生等级开始重练!”茧美并未扯开嗓门,但她的一字一句都像泥巴搓成的团子,一个接一个撞上我的身躯。此时,店员轻轻将甜品放到桌上,正是茧美点的大碗馅蜜。茧美顿时心情大好,说道:“噢,大碗的。瞧,真要做也不是做不出来。”
①出自日本知名童谣《等我上了小一》(一年生になつたら)中的歌词“希望能交到一百个朋友呀”(友だち百人できるかな)。
我望着那座美味的馅蜜小山,拿起手边的陶杯喝茶。虽然是明知故间,我还是开口:“你点大碗的,是想和我分着吃吗?”不出所料,茧美当场绷起脸,“小子,开玩笑也有限度,OK?没钱的家伙就认命地小口小口啜你的茶,我这馅蜜还摆着借你看两眼就要偷笑了。”
当然,我无可反驳。就是没钱,我才会沦落到得搭上“那辆巴士”的下场,也才会受到这位一百八十公分的女巨人监视。
茧美以几乎让人看得入迷的气势,将馅蜜扫进肚里。
我珍重地捧着茶杯,润唇般一点一点啜饮。一会儿后,我打破沉默:“我有个请求。”
茧美迅速扫我一眼,我不禁忆起小时候在空地无预警遇上的野狗。牠朝一个没留神走近的我发出低吼,彷佛死命护着捡到的甜面包叫喊:“别妄想!”
“我不会分你吃馅蜜的。”
“不是啦。”我摆摆手,亮出茶杯,示意我喝这个就足够。
“那么,你是想吃拉面?”茧美坏心眼地睨着我问。我一听,用力摇头否认。前几天我才吞下大量的拉面,简直像全身血管都渗入面条,害我担心起这一辈子无法再吃进一丁点拉面。但另一方面,令我讶异的是,心底其实有另一个自己觉得“若是吃馅蜜,应该能成功挑战大胃王”,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痛。
“我想找出肇事的车主。”我语带试探。
茧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和刚听到店员说“不好意思,敝店没有大碗馅蜜”时很类似。“你在讲什么蠢话。”
“如同你说的,理佐子真的很不走运,不但男人运差,连车都莫名其妙被人撞凹,肇事者还逃之夭夭。所以,让她晓得肇事者是谁并不为过吧?”
“你傻了不成?”
“总之,我们去她车子被撞的那间便利商店瞧瞧,逮不到人就罢,好吗?”
“你逮得到才有鬼。”茧美一面将沾在汤匙上的豆沙舔得一乾二净,说得很肯定。
“不然,让我问一下便利商店店员。”
茧美臭着脸,一副“你讲什么都没用”的态度摇摇头,非常不爽地骂道:“凭什么我要达成你的愿望?”
我一径低头恳求。虽说是在打商量,可我既没财产也没特殊技能,能够提出来当交换条件的事物,一样也没有。“要是愿意陪我走一趟,或许在我的心目中,你会窜升为继特里萨修女之后,第二体贴的人。”这是我绞尽脑汁唯一想出的说服方式,“这样就赢过肉铺老板了呢。”
茧美一脸厌烦地长吁口气,回道:“若有时光机,我决定不要把你遣返小学时代。我要搭上时光机回到你出生前,劝你爸妈无论如何都要避孕。”
五
便利商店店员额头的一撮浏海,前端宛如冰淇淋般尖尖翘起,显然是个对发型颇讲究的年轻人。“请问你知不知道,昨天傍晚在停车场撞凹别人的车却逃走的车主是谁?”听我这么一问,店员一脸不悦。或许我身边杵着有格斗家般强壮体格的臭脸女子让他很不舒服,只见他悄声嘀咕一句:“那你们也意思意思消费一下才说得过去吧?”耳尖的茧美立刻攻击性十足地回敬:“啰嗦什么,你们这种烂店根本没有值得买的东西!”
对茧美而言,大概压根不曾有维持和谐人际关系的念头。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迫于无奈,总之,依她一接触人就会起冲突的状况来看,她简直像剌猬或布满抓地钉的雪地胎。也许,这就是“茧美”。
“喂,”年轻店员瞪向茧美,“你是来找碴的吗?”
“不不不,她不是存心找碴。”我连忙张开双臂挡在茧美身前,让年轻店员晓得这只状似野蛮的动物还是制得住的。接着,我对店员解释:“昨天傍晚,你们的停车场里一辆黑色轿旅车被撞凹,肇事者却迅速逃逸,所以我想和当时值班的店员打听一下。”只见茧美不疾不徐地退开,在店内东晃西逛,先步向最远处,经过陈列成排果汁的冷藏柜前方,又朝杂志区的角落走去。
“昨天值班的也是我。”年轻店员懒洋洋地开口。我连忙凑上前问:“是吗?”
“对,昨天直到傍晚六点都是我的班。”
“那太好了。昨天停车场发生撞车逃逸的事故,你知道吗?”
“莫非被撞的是客人你的车?”
“不,是我朋友的轿旅车。她是三十多岁的母亲,带着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到你们店里买东西,正打算开车回家,才发现副驾驶座一侧被撞凹一大块。”
“你这样讲,我还是没印象。”
“那小孩叫海斗,虽然有点没大没小,但真的很可爱,每次睡午觉都会说梦话。孩子的妈妈不高,却总是抬头挺胸的,且是双眼皮,个性非常成熟,尽管有时候会忍着不让自己掉泪……”一边解释,霜月理佐子和海斗的身影浮现脑海。一想到再也见不着他们母子俩,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年轻店员一脸遗憾,噘嘴耸起肩,简短回道:“你讲一大堆,我还是没头绪。”虽然很不亲切,却感觉得出他人其实不坏,只是谈话方式及表情不够柔和。或许这个人生来就是如此,应该不是故意不帮忙的。
“我倒想请教一下,”年轻店员瞥一眼杂志区,接着上半身探过结账柜台,凑近我面前,“那个女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看起来很凶,又超大只的。”
遇上体形硕大、态度蛮横无礼,从头至脚都是超大尺码的女子,难怪店员会感到困惑。我苦苦思索该怎么回答,忽然发现脚边的书报架摆满成排的体育报,其中一份以耸动腥膻闻名的报上,以头条写着“接受智力测试中的人猿逃离实验室”,不禁心头一惊。一抬起眼,只见店员双眼圆睁,似乎追着我的视线看到那行标题。他直视着我,默默对望半晌后,我故意流露意有所指的眼神,用力点个头。于是,店员面部一僵,无法言语。我拚命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