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黑鸟
“嗯,真的很直接。”我回道,一边想象她独自坐在计算机前查那个检查的相关数据,一股空虚感顿时袭来,彷佛脑海与心中所有称得上是话语的话语,全部消失无踪。
“一彦君,”临别之际,她对我说:“假如我有个万一,你收到消息后,要为我哭泣喔。”
那是初次见面时,我曾讲的话。
我当然会为你而哭——尽管我这么想,却不由得陷入绝望。她若有个万一,我不晓得能不能得到消息,更何况,我压根无法想象她会死去。
“得了。”我如此回应。她冲着我一笑。
四
“不可能的。”茧美对我说。我们在一家外国名牌的精品专!店里,店内陈列着成排的名牌包。茧美粗鲁地乱摸展示架上的!级肩背包,而,旁为了不弄脏商品而戴着白手套的店员显然吓出一身冷汗,一副很想说“这位客人、这位客人,您似乎根本没在挑皮包,莫非是来乱的,打算逛逛就走?”的样子。
“什么东西不可能?”跟在茧美身边的我问道。
离开神田那美子的公寓后,我们在回程途中经过名牌精品专卖店,茧美突然开口:“进去看看吧。”
“没想到你对皮包有兴趣。”
“有个鬼兴趣啦。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上次不是送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名牌包吗?我想了解一下那种东西大概要多少钱。”
茧美一踏进店门,便快步走近展示架,对着美丽的店员说:“这个跟那个,拿给我看。”可是,拿出来后,茧美却正眼也不瞧一下,只顾像野兽扒下猎物的肉般乱摸,全心全意地专注于摧毁名牌包的品味。
“反正你一定打算求我,能不能让你陪着可怜的她,直到她情况稳定,对吧?”
“我没那么贪心,但至少让我陪她到检查报告出来,好吗?”
一想到神田那美子前往医院等待检查报告的模样,我的体内就一阵疼痛,胸口彷佛突地缩成一团,像遭挫刀削磨般苦不堪言,只想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可能的。你究竟晓不晓得自己现下的处境?我和你有既定行程,哪来那种美国时间让你回头找那女的,还安慰她咧。况且,万一检查结果确定她罹患乳癌,你打算怎么办?丢下一句:‘癌症噢,真令人难过,实在太遗憾。那就这样喽,掰掰’”,就跟她分手回来报到吗?还是送她一句‘虽然是癌,你一定要捱过去喔’,是说这样的冷笑话哪里好笑?”
茧美讲得口沫横飞,眼看就要喷到名牌包上,我反射性地伸出手,以掌承接,但仍有一滴逃过我的掌心,被戴着手套的店员迅速捕捉。
“我没要讲那种冷笑话。”我回道。然而,茧美确实戳中我的痛处。再过没几天,我就得坐上“那辆巴士”,根本不可能成为神田那美子的精神支柱。
“这位客人,不好意思,您不看了吧?能让我将皮包收回架上吗?”店员终于忍不住出声。
“听好,小星野。你根本满心只考虑到自己。你只是无法忍受坐上‘那辆巴士’时还挂心那女人有没有患癌症,所以想早点得知检查结果,好让挂心的事少一件是一件。你根本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才如此介意检查结果,对吧?”
“才不……”我刚开口便说不下去。是。如同茧美的指责,假使神田那美子的检查结果是恶性肿瘤,我也什么忙都帮不上。即便有那么一瞬间能分担她的不安与绝望,也仅止于此,没多久我就得踏上旅程。
“你明白自己有多任性了吧?小星野,再告诉你唯一一个好消息。”
“不要说是唯一一个嘛。”
“一旦你搭上‘那辆巴士’,就不会有心思烦恼那女人罹癌的事。”
“是喔?”
“你晓得《十三号星期五》①吗?”
①《十三号星期五》(Friday the 13th),又译《黑色星期五》,一九八○年美国发行,导演为Sean S. Cunningham,创造了全新的恐怖片类型,并衍生出系列电影、电视影集、小说、漫画、电玩游戏等,而该片戴着白色曲棍球面具的杀人魔杰森(Jason Voorhees)也成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至今系列电影共拍了十二集,为影史上最长寿的恐怖片。
“嗯,那部恐怖片啊?”
“对,有杰森的那个。”
“嗯,很像你亲戚的那个。”
她充耳不闻,“那部片里,你觉得遭杰森追杀的家伙,还有余力担心‘我前女友的癌症筛检不知结果如何’吗?不可能吧?所谓关心别人,是只有过着太平日子的闲人才办得到的事。”
“‘那辆巴士’载我去的地方,有杰森吗?”
“你觉得杰森真的存在世界上吗?”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没有那种人。”
我边说边暗想,搞不好,茧美也不清楚“那辆巴士”的详情。
“不好意思,”店员再度打岔,脸部肌肉明显抽搐着,“这些皮包您不看了吧?能让我收回架上吗?”
“嗯,真抱歉。”我低头致歉,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家店。在这么高格调且生意兴隆的名牌精品专卖店里,茧美和我尤其突兀。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总觉得我俩光站在店内,就足以让其声誉狂落。不,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连地价都瞬间暴跌。
“我还在看,不准收走。”茧美生气地制止,指着展示架对店员说:“还有,拿那个大的皮包过来。”她完全不在意身后有许多客人正排队等着店员详细介绍商品,自顾自大喊:“快点拿来!”高级的店里回荡着低俗的吼声,我感到非常悲哀。
“这位客人,麻烦降低您的音量,以免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店员气得脸颊发颤,原该是受众人追捧的美人胚子,唯独此刻,端正的面容露出可憎的神情。
茧美二话不说便取出字典,熟练地翻页,并将摊开的页面亮到店员面前。“瞧,我的字典里才没有‘困扰’这个词。”那个条目自然是被签字笔涂掉了,接着茧美又翻几页说:“附带一提,里面也没有‘顾虑别人’啦。”
语毕,她一把抓起展示柜上看来非常高级的皮包,粗鲁地拉开拉链,掏出所有填充物后,毫无顾忌地大摸特摸。那举止就像徒手扒开小动物的肚子,将内脏全挖出一样。
店员气归气,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其他店员都忙着招呼客人,没办法支持,茧美这时又指着深处的展示架吵着要看另一个皮包。该说茧美的脸皮比城墙还厚,还是该说她真的很擅长把居于劣势的对方逼到绝境?完全不见她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退缩。店员硬压下怒火,客气地应对:“好的,我马上取来,请稍待。敝店的商品能让您仔细过目是我们的荣幸。”然后似乎是最后的最后仍忍不住,小声吐了一句:“至于您个人的言行举止还请自行负责。”而茧美压根没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