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黑鸟
女店员搭手扶梯前往二楼的乳房外科,我和茧美相隔一段距离,也随后跟上。
“这样穿OK吗?”手扶梯上,茧美指着自己的服装问我。她的表情像在生气,但似乎并无不满。
“白白的,圆圆的,很像雪乡的雪屋。”我对一身白袍的茧美说道。
“不管你穿什么,看起来就是个快死的家伙,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同样是一身白抱装扮。原本设想,若得呆呆杵在一旁守着女店员完成计划,穿白袍较不会让人起疑,但实际上,这样并肩站着,反倒更显诡异与醒目。
“早知道就穿便服排排坐在候诊室等,还要自然得多。”茧美嘟嚷着,不过既然特地找来白袍,她似乎决定直接上场。没办法,我们只好尽量往深处移动,避开众人的视线。女店员待在诊间前方的椅子上,轻抚着茧美送她的名牌包。我实在很担心她会一个不留神弄掉握在左手的号码牌。
“她真的非常想要那个皮包哪。身为店员却买不起自己贩卖的皮包,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仔细思索,她的职责就是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推销给客人,根本是受虐狂才干得下去的工作。恐怕内心常一边吶喊:‘啊,我好想要这个,居然被这种女人买走,呜……’带着自虐的心情,一个人爽得要命。”
“是喔。”
我平淡地应声,绝不能和茧美认真抬杠。“不过,没想到那店员满有胆识的,虽然是当替身,却一点也不怯场。”
“别忘记她先前接待我时,还说得出‘个人的言行举止请自行负责’,这种场面对她根本是小菜一碟。”
而后,我和茧美默默等候护士呼唤女店员(正确来说是神田那美子)的名字。“那个计算女,真的这么喜欢计算?”或许是等太久觉得无聊,茧美向我搭话。
“是啊……”我突然语塞,一股情绪泉涌而上。与神田那美子共度的时光、烙印在脑海的点滴回忆,充满我的胸口。
我们曾在游乐园排队搭摩天轮,她抬头数着座舱,心算后说:“共有三十二个,瓜分三百六十度的话,座舱与座舱之间的角度就是一一·二五度。”还有一次在家庭餐厅里她看着菜单疑惑道:“这个冰淇淋馅蜜的价钱,和单点冰淇淋加一客馅蜜的价钱不太一样呢。”随即比较起卡路里,以及哪一种点餐搭配最划算。她那对自己的计算癖感到些许丢脸、又显得颇开心的神情,清晰地映在我的心中。
“国小学分数时,我跌过很大一跤。”
“真奇怪,不管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像在自夸。”
“人要活下去,算数啊数学之类的东西,压根没屁用。”
“这样讲未免太偏激。”
“因为啊,你看,让我受挫的就是那个,不是有种算分数之间的加法吗?像是2/3+2/5=多少,听说不能把两边的……那叫什么?分子和分母?不能直接加起来啊?可是我觉得很麻烦,就随便填上4/8。”
“嗯,小学生的确常犯这样的错误。不先通分是不能加起来的。”
“你那什么骄傲的语气!”茧美说着一掌挥向我的肩头,一阵剧痛窜过,我不禁怀疑骨头是不是已散架。“你说啊!人生当中什么时候需要回答2/3+2/5等于多少?你曾在实际生活中运用到分数加分数吗?没有吧?即使一辈子都不会算分数加法,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嗯……”我不置可否地附和,“不过,不会计算的话,应该很伤脑筋把?至少要知道加法与乘法之类的。”
“废话,那种程度谁不会?你当我是白痴吗?”
我正想回说,你字典里的“加法”和“减法”两个条目一定早就涂掉,却忽然发现女店员不知何时不见人影。“是叫到号了吗?”
“大概吧,等这么久,轮到她也不奇怪。”
搞不好她进到诊间,还得坐在里头的候诊长椅上再等一会儿,但总之整个过程并不会花太多时间,她只是来听报告,应该很快就能离开。
“医师是啥时得知检查结果的?”
“检查报告夹在病历里,一翻开就知道吧。反正跟颁发奥斯卡金像奖一样,一打开便会说‘恭喜!你得了癌症!’之类的。”
茧美还是老样子不断乱讲一些惹人不快的话语,但我完全不在意。此刻,我整颗心都悬在女店员即将带回的报告内容上。
那一定是良性的,绝不会错,我告诉自己。一想到万一神田那美子得听着医师说出“恶性”宣告,她的内心会有多不安,我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希望是好的结果,希望她平安无事,我从昨天夜里就不断祈祷着。
“拜托,检查结果早已出来,现下再用力祈祷也不可能改变。你这跟祈祷离手的骰子开出期待的数字有啥两样?”
“我知道。”如此回答的我,其实还不甘愿放弃,心底的某一角落依然想相信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硬币仍在旋转,仍烦恼着该停在反面或正面朝上,要是我此刻放弃祈祷,才会让坏的结果成真。
“真是好笑,不管再热爱计算、数字观念再强,反倒是像我这种连分数加法都不会的家伙长寿得多。”茧美话尾刚落,随即唐突地冒出一句:“我玩腻了,回去吧。”
“再等一下。”
“那给你十秒,十秒喔。”
茧美每次都这样,“那给你十秒”、“那最多十次”,犹如小学生的讲话方式,是因为性子急吗?她显然很讨厌等待事情的结果,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同样的事,绝对不适合当研究学者。
我直盯着门诊诊间。
没多久,我在离诊间不远处看到女店员的身影。她慌慌张张走出来,似乎强压着快跑的冲动,边拖着脚步边往手扶梯前进,且完全无视于我们的存在。
“咦?”我咕哝着:“她要去哪?”
“要逃了啦!”我和茧美连忙追上。
六
我们直追到医院大门口附近,终于叫住女店员。“等等!等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她停下脚步,吁口气,彷佛此刻才回过神。“对不起,我临阵退缩。”
“退缩?发生什么事?检查结果呢?”望着眼前不吭一声就想逃之夭夭的女店员,急着知道检查结果的我几乎要对她心生怨恨。
“干嘛逃?检查结果那么吓人吗?”
“啊,那个还没问到。”
“还没问到?什么意思?”
“还没轮到我看诊。”
“所以你根本没听到医师宣布检查报告就逃跑?怎么会这样?”那得赶快回去候诊才行,我不禁回头看向身后。
“拜托,哪有人到这节骨眼突然害怕的。”茧美似乎也没弄懂当下的状况,气呼呼地说道。
“不是的,我刚刚坐在诊间里的长椅等,不料……”
“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