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吃肉……”
说着,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猎物——应该能成为一顿美餐。
“露申说得好像自己没吃过野雉肉一般。”葵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不怀好意地笑了,“反正,像露申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也根本射不中移动的目标吧?”
“使用弩机的话,我也能射得到。”
观氏一族隐居在山野里,为防备猛兽,在武艺的研习上未曾怠慢过。即使是不便使用短兵器的妇孺,也会时常练习使用弩机。
“哼,弩机吗?”葵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连迟钝的露申都觉察到了。“如果武器也有君子和小人之分的话,弩机无疑是小人才应该使用的。露申,你好歹也是贵族之后,不要碰这种作践自己、侮没先人的东西为好。”
“弩机有什么不好吗?小葵为什么要这么排斥它?”露申反驳道,“我听说,即使是出身善射世家的李广将军,指挥的作战也总是‘千弩俱发’。他的射术肯定远远在你之上,也没有禁止麾下的士兵使用弩机啊。”
“李广将军是我最仰慕的武人,可惜我生得太晚,没法向他当面求教。你说得对,他一直指挥士兵用弩机射杀匈奴人,毕竟弩机比弓矢更有效率。弩机发射的速度更快、更能节省士兵的体力,并且较弓箭更易上手。只要做过最低限度的训练,就能发挥出最大限度的威力。更何况,即使是最骁勇的猛将,至多也只能拉得动三石不到的弓,而弩机的强度很轻易就能达到四石以上。”
“所以说……”
“所以说它是最适合下等人使用的武器。”说着,葵侧过脸,又故意瞥了露申一眼,“我刚发现,自己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个只配使用弩机的下等人。”
“你费了那么多工夫练习拉弓射箭,别人只要轻轻扣动弩机的悬刀就能比你射得更远、更准,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优越感到底来自哪里?手里握着被时代淘汰的破烂儿,还满口‘贵族’‘君子’‘通儒’,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哀怜吧?”
“是啊,我和你的祖先一样,都注定会被世人耻笑的。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向往古人的智慧和风姿,没法认同当下流行的东西。”葵说着,垂在天际的彤云也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反正,这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的。”
“小葵……”
见她如此沮丧,露申一时手足无措。尽管她明明知道自己恰恰就是葵所谓的“下等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却也并没有涌起多少反感的情绪。她也深知,自己的学识和技艺无疑是有辱先人的。
当然,关于自己的祖先,她所知道的并不多。
“说起来。”葵似乎想起了什么。那道适才随着暮云变得黯淡了些许的光,此时又在她眼中重新燃起。“露申从小住在这附近,是否读过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里面写到楚国的使者子虚出访齐国并跟随齐王畋猎之后,就讲起了云梦的事情。”
“并没有读过。”
“《子虚赋》里面是这样描述云梦的。”葵开始缓缓吟诵——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其乐则有蕙圃,蘅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在我听来,这篇文章简直是用翻译了九次才能听懂的异国语言写成的。”
“这里写的都不过是云梦一带的风土和物产罢了。露申还真是对自己出身的文化一无所知呢。”葵向前迈出一步,背对着露申说道,“我虽然生长在长安,却是齐人之后。但我的祖先可不像你的那样荣显。的确,我的家族因为经商,在地方上本就是豪强,又在元朔二年的时候因家资达三百万以上而被迁至茂陵邑。在故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知道我这一族早先不过是齐国的贤者於陵仲子的家仆。於陵仲子一生絜行,拒绝他人最低限度的恩惠,结果不知所终,也有传言说是饿死了。后来我的祖先就僭用了他的姓氏。迁到长安之后,从我父辈开始,就欺骗别人说我们是於陵仲子的后人。可是,谁也不会相信那样清贫的圣贤,会有这种一身铜臭的后代。”
说到这里,她落寞地笑了。
“所以小葵才会讨厌出身旧贵族家庭的我吗?”
“并没有讨厌你。只不过,多少有些妒忌罢了。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出身该多好。不管我怎样穷究经书、研习武道,如何在德行和言语上模仿古代的贤人,这个出身总是没法改变的。我的体内流的,毕竟还是臣仆的血液。而且从小生活在那种豪奢的环境里,我身上也不免沾染了很多与古礼相悖的坏习气,因而做过一些行不由径的勾当。来云梦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倘使我出生在观氏这样的旧贵族家庭里就好了。可是结果……”
“结果我这个名门之后却让你失望了,是吗?”
“是啊,我真的很失望。”葵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堕落的时代,唯有你们这些旧贵族是可以信赖的。我以为你们身上仍会保存那些我所向往的东西,能让我进一步了解那个灭亡已久的楚国。可是你,不仅对古代知之甚少,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你比我在长安的那帮友人更贫乏、无趣,我和她们还能聊一聊时下最流行的珍玩和文章。可是和你,我真的无话可说……”
听到这里,露申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一个乡野村妇的最大区别,并不在是否识文断字,而在于自己不能做农活儿。强忍着屈辱的泪水,露申死命地捏住襜褕的襟口,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
“或许应该让若英姐来陪你。她是家族里最懂古礼的人。”
“你说的,是你的堂姐观若英吗?她不是和我们同岁吗,为什么会是观家最懂古礼的人?”
“因为父亲并不是家里的长子,对家传的知识学得很粗疏。直到四年前,观氏的家主还不是他,而是无咎伯父。礼器原本也都放在无咎伯父那里,祭祀也一直由他和上沅哥主持。他们的学问足以指导太学里的博士,也的确经常有学者会写信向伯父求教,而伯父往往让上沅哥替他作答。但是,在四年前,他们都不在了,恐怕许多古礼也因此失传了吧。”说着,露申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伯父和上沅哥都死在那一晚,只有若英姐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