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小葵,已经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还想和你做朋友。”
“这个说法虽然较第一种猜测更合理一些,但是还有很多没法解释的地方。例如,从枯木上垂下的那根被切断的绳索到底有什么用途?又比如,绊倒你姐姐的那只木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一个完美的解答,应该在解释凶手选择凶器的理由的同时,也将这些疑点一并解决掉。我刚刚的那番推理显然做不到。”
幸好,幸好小葵没有怀疑我的亲人——露申暗自庆幸着,紧绷的面部肌肉因而缓和了许多。可是葵植入她心底的阴翳终究无法驱散,因为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几乎被葵排除掉了。至此,露申只好寄希望于葵的智慧,期待她能想出一个可以冰释所有疑点的合理解释——解释为什么外来的凶手要选择匕首而非长剑,同时也解释那段绳索与木桶的用途……
可是葵到底不受露申意志的支配。造物主赐予她足以洞悉一切的智慧,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继续伤害露申。
缓缓地,葵开口了,讲出了最能令她自己信服的解答:
“在我看来,真正的凶手是你的姐姐观芰衣。”
四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凶手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是不合理的举动,只是因为长剑和匕首相比,更适合用来杀人。但是,做另外的一些事,匕首可能较长剑更方便。所以,假如凶手取下匕首本是为了让它派上别的用场的话,那么这个行动就完全合乎情理了。”葵解释道,“换言之,对于凶手来说,杀人是临时起意的行为,她在用匕首做完某件事之后才对你伯父一家起了杀心。”
露申并不理会葵,却听得心惊胆寒。
“那么,有什么事情用匕首可以方便地做到,使用长剑反而不方便呢?这样的事当然有很多,但结合现场留下的线索来看,果然就是那件事了吧——凶手在杀人之前,先用匕首割断了那条挂在枯树上的绳索。”
“那条绳子……”
一直赌气不愿和葵说话的露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露申也猜到那条绳子的用途了。你的伯父是个残忍的人,他并不打算原谅观若英。发现她从仓库逃走之后,你伯父想的却是要加倍责罚她。依照我的推测,那天发生的事情大抵是这样的——
“观芰衣抵达你伯父家之后,他们一家人都还安好。你的伯父正在将绳索系在院子里的那棵巨树上,而哥哥则将盛着水的木桶带往那边。你的伯母和家中幼子应该在主屋里烤着炉火。家中的人见观芰衣来访,就招呼她进屋烤烤火、暖暖身子,她照办了。而就在这时,观芰衣听到了他们父子间的对话。
“原来,挨过打的观若英从仓库逃走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你伯父决定等她回来,将她吊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上,再鞭打一顿,作为逃走的惩罚。而之所以需要水桶,则是为了一旦将她打得昏厥过去,可以用冷水将她泼醒。观芰衣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想必非常震惊,因为以观若英的身子,恐怕很难挨过如此严厉的处罚。她一心想要阻止伯父。所以,她从兵籣上抽出了那把匕首,奔到树下,割断了将被用来捆缚观若英的绳索,又与伯父争执了起来。交涉最终以失败告终,伯父执意要让观若英受到‘应得的惩罚’,于是……”
一瞬间,露申也听信了葵的结论,顿时觉得脚下的地面已塌陷,林莽就悬浮在半空中,绕着自己高速旋转。
她将两膝并拢,双手抵在大腿上,放低重心,努力不让自己跌倒。
“……于是观芰衣用那把匕首杀害了你伯父全家。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观若英。同时,观芰衣向你描述的案发现场,并不是她当日初访伯父家的情形,只是她捏造的现场状况。”
此时的露申还不知道,直爽而博闻的葵也有残酷的一面,只在和自己的女仆小休独处时才会流露。
刚刚的那番解答,或许也只有用惯了鞭子的葵才会想到。
小休这个名字是於陵葵为她取的,摘自《大雅》中的《民劳》一篇。自从被赋予了这个名字,这位比葵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女就开始了其劳碌不止的人生旅途。葵自长安游历到楚地,小休一直紧随其后,起居杂事都是她一手打理的。由此可知,“小休”是表相,“民劳”才是於陵葵为她取这个名字的真正用意。
葵与露申外出狩猎的时候,小休正在打扫观家为葵准备的客房。
出身豪族的葵对于吃住一类的事情一向十分挑剔,小休侍奉她也总是格外谨慎。葵时而会责罚小休,下手并不重,甚至从未将小休弄哭过。当然,大多数的时候小休并没有做错事,只是被严苛的主人迁怒了而已。
“但是这样的话,小葵……”
“露申,你想说什么?”
林莽间疾风骤起,卷着尘土和花叶掠过两人的衣裾。
葵为了听清露申的话,向前凑了一步,露申却有些厌恶地把脸背了过去,凝视着被眼里的泪水渲染过的黄昏风景。
落日将尽,红颜正化作枯骨,引得群鸦翻飞天际。
起初,云霞的边缘染上了晚空特有的紫色,一寸寸向内部蔓延,渐渐只剩下与远山相接的一块仍留有一抹亮红的云彩。至此,落日已经全然没了踪影。一道光从山脊的背后投射到云端,为云层焦黑的边沿镀上了不纯的金色。不消多少时候,这廉价的装饰物也被剥落殆尽。
聚拢在西侧天空的云团,终于化身为一具黑色的骷髅,上面竟连一块带血的腐肉都不剩了。
暗云最终消失在夜空里。在下弦月升起之前,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小葵,很不幸,你的说法可能无法成立。”观露申冷冷地说,“假若芰衣姐真的是凶手,她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们有关足迹的事情,因为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情。在芰衣姐回家通报父亲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雪,曾经有过的足迹都一并被掩盖了。芰衣姐完全可以隐瞒,只要绝口不提那条路上没有足迹的事情,任何人都会认为在大雪降下以前,那里留有外来的凶手留下的足迹。她若是凶手,讲出这件事对自己无疑是非常不利的。芰衣姐讲出了足迹的事情,所以她不会是凶手。”
听完露申的这番话,葵点了点头。
“也许你是对的。我不了解她的性格,也无从了解。你的姐姐是个谨慎的人吗?如果不是,她便有可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小葵,对芰衣姐的事情,你有多少了解呢?”
“关于她,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对观若英尤其照顾,是个很温柔的人,并且在一年前过世了。”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刚刚却那样恶意地中伤她。我讨厌这样的小葵。”
於陵葵垂下头,听着观露申的责难。
“芰衣姐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云梦泽。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只知道,芰衣姐非常渴望云梦之外的广阔世界。我的姑妈嫁给了一位姓钟的乐府官,平日住在长安,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返回云梦泽参与祭祀。芰衣姐从姑妈那里听闻了许多关于长安的事情,也心向往之。据说她曾经偷偷委托姑妈在长安帮她物色一位夫婿。然而对她的未来,父亲却另有打算。父亲原来的考虑是,伯父家留下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则过继到自家。因为四年前的事件,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观氏家族的子嗣问题,结果这个担子很自然地落到了身为长女的芰衣姐肩上。也就是说,父亲希望她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