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四年前吗?”於陵葵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不禁回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那时葵刚满十三岁,才开始练习射术。她手上被磨出的胼胝一次次破掉,流出瘆人的脓水来,继而长好,再磨出新的茧子。教她习射的那位故将军,百战生还,脸上亦爬着蜈蚣般的疤痕。葵终于用两百斤的弓射中八十步之外的鹄的时,那位骁勇的故将军才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因为伤疤,那笑容竟比怒骂的样子更加狰狞可怖。为了庆祝,故将军与她当晚围坐在酒缸边,用劈开的瓠子斟酒喝,直到她醉倒,那位故将军才送她还家。原本性情拘谨的葵自此以后言行竟变得豪爽了起来。
“说起来,那晚露申在做什么呢?”
“当时我已经睡了,姐姐们也没有叫醒我。”
“这倒真像是你的作风。”葵调侃道,语调却无比冷静。弥散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有些压抑。“凶手至今都没有被捉拿归案吗?”
“是啊,至今都没有。”
“这样的话,我或许能帮上些忙吧。我曾经跟随京兆尹大人学习过如何断案决狱。在长安的时候,也帮官家解决过几起事件。虽然我不便参与调查,但碰巧很擅长总结线索,从中梳理出真相。”葵或许是真的想为露申做些什么,也有可能只是不愿放过这个展示才能的机会。“刚刚你对案情的叙述都是从你的姐姐观芰衣那里听来的,是吗?”
“是啊。”露申点了点头,“可惜芰衣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法告诉你更多的细节。”
“那么你的堂姐观若英呢?案发前的事情她应该多少还记得一些吧?”
“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事。”露申解释道,“自那之后,若英姐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稳定,总是将自己关在屋里,连门前的院落都很少去。两年前的初夏,芰衣姐尚在人世,曾强行拖着若英姐入山采香草,结果刚刚走出不足一里路,若英姐就因看到一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而跌坐在地。芰衣姐抱住她,试图为她压压惊,竟也被她一手推开。若英姐就那样坐在原地,没有表情,也无言语,惯用的左手痉挛不止,过了许久方能勉强站起身来,在芰衣姐的搀扶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并不觉得麻木的人是坚强的,倒是认为那些极端纤细、敏感的人才是最坚强的,因为光是活下去就需要他们付出许多努力,忍受许多恐惧。而且若英姐姐还那么努力地……”
说到这里,露申又啜泣了起来。
“若英姐以前明明很勇敢,和我一起在山上玩的时候还会保护我……”
葵走向友人,卸下裹在右手指上的皮革,用手背替两手都已被野雉尸体弄脏了的露申擦去眼泪。
“你们两家住得很近吧?”
“不远。一里路不到,而且是易走的谷地。两面的山也很陡峭,不必担心有猛兽从上面跳下来。所以那晚若英姐没有带火也可以一个人跑过来。”
“原来如此。观芰衣通报这件事之后,你的父亲又亲自前往伯父家了么?”
“是的,芰衣姐也跟去了。”
“嗯,我明白了。观若英来到你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那场雪已经停了,地面留有积雪。所以从你伯父家到你家的路上留有观若英跑的脚印。她没有提到那起血案……”葵分析道,“说起来,从她被关的仓库逃到你家,一定要经过主屋前的空地吗?”
“一定要经过的。”
“那样的话,如果她没有刻意隐瞒,凶案应该发生在她离开之后。可是,她离开的时候雪也已经停了,假使凶手是在她离开后才从另一条路前往你伯父家的话,也应该在路上留下痕迹吧?可是观芰衣第一次到达案发现场的时候,从你的伯父家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上并没有留下谁的脚印。这就说明……
“说明凶手在雪停之前就来到了无咎伯父家,一直留到若英离开。那么,这段时间凶手应该待在哪里呢?”
“芰衣姐推测,这段时间凶手应该是以访客的身份留在主屋。”
“这样的话,杀人就是从主屋开始的,先遇害的是你的伯母和堂弟,之后是你伯父,最后是你的堂兄。”
“既然凶器是从主屋的兵籣上取下的……”
“这里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葵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听完你的描述,关于凶器,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不能解决这个疑点,你姐姐的这个假说或许就无法成立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凶手没有用摆在兵籣上的长剑做凶器,反倒选了那把匕首?”
“或许只是用起来比较顺手的缘故吧。在室内挥动长剑,可能并不如使用匕首来得方便。”
“在室内的话或许如此,但是,你的伯父和堂兄都是在室外遇害的啊。现在,我们可以分三种情况来讨论案情。第一,案发时他们两人都在主屋。如果这样考虑的话,他们未免太胆小了,凶手只是拿着一把匕首而已,就丢下妇孺不顾,只想着自己逃命。而凶手追击他们的时候,也理应拿上那把长剑才对。因此,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第二,案发时,你伯父或堂兄中有一人在主屋,另一人在屋外。基于同样的理由,这种可能性也很难成立。那么,第三种情况,案发时他们两人都在主屋外,你伯父听到妻儿的惊叫声才奔向主屋,并在门口遇害……”
“那样的话,凶手更应该取下长剑迎击他,是吗?”
“是啊。”葵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或许是为了给露申留一些整理思路的时间,“凶手对凶器的选择很不自然,而观芰衣的猜测不能解释这个疑点,所以恐怕无法成立。换言之,我们必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明白。”
“假如作案者不是外人的话……”
“小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露申一瞬间怔在了那里,提在手里的野雉也落在了地上。她无法顺着葵的思路继续思考,也不希望葵说下去。露申本能地意识到,面前的友人正在步入禁忌的领域,放任她继续梳理案情,只能让两人刚刚建立的友谊蒙上一层阴影。
“我当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葵却没有注意到露申正浑身颤抖,上齿也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既然雪地上只留有观若英的脚印,而她又是你伯父一家唯一幸存的人,那么这种可能性也就不得不讨论一下了——你的堂姐观若英会不会是凶手呢?”
对此,露申沉默不语。
“如果我们假设她是凶手,那么在处理选择凶器的理由之前,还有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即,观若英是如何进入主屋拿到凶器的?她刚刚挨过打,又被关进了仓库里,这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主屋吧?不过,被关进仓库是她的一面之词,说不定挨打之后她就一直在主屋里。那样的话,她就有了拿到凶器的机会。现在,再让我们为她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找一个理由。原因或许也很单纯,匕首较长剑更容易隐藏。可以想象,因为不愿再遭受非人的虐待,若英有了杀害全家人的念头。她趁着父兄不在主屋、母亲和弟弟又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从兵籣上取下匕首,藏在身后,悄悄地杀害了母亲和弟弟。继而躲在门边,准备伏击你伯父,并且如愿做到了。背部中刀之后,你伯父向外爬了几尺,倒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你堂兄在院子西侧的巨树那边,对发生在身边的惨剧还毫不知情。观若英将匕首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靠近他,紧接着……露申你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