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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春之祭

作者:陆秋槎 时间:2023-01-14 22:48:37 标签:陆秋槎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这种地方……”

  “周初,周公制礼作乐,建立了以军事贵族为主导的新制度,破坏了殷商政教合一的传统。五百年之后,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损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试图设计一种万世不变的新制度,后儒将他的理念写定成《王制》一篇。可是这种政治蓝图在我看来,仍是对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又过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汉兴百余年却沿袭了秦政之弊。结果延及今上,兴兵讨匈奴,穷兵黩武,令国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禅之礼,信用术士,种种求仙问鬼的做法可笑之极,可是他仍乐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觉得耻辱。在我看来,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败亡的边缘,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讲究‘质’和‘文’的对立吗?我听说儒者称殷商为‘质家’,称周为‘文家’,认为‘质’与‘文’这两种时代精神在不断交替。那么,我们可以将现在这个时代视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种种弊病,应该重新采用‘质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权。从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时间,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畅行天下的时代,而自此开始,我们要建立属于巫者的千年王国。”

  “身为巫女,我很希望这样的制度能够实现。但是我们巫者又要怎样对抗整个国家呢?如果是男性巫者,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进入仕途,最终……”葵不忍讲出“兴兵谋反”四字,就停顿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按照现在的制度,我们这些巫女恐怕终此一生也掌握不了什么世俗权力。若英姐姐,你的这些想法究竟要怎样遂行呢?”

  “女子想要介入世俗权力,大概只有一种途径吧。我和江离曾经讨论过,最终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

  “嗯,我认为身为巫女,应该有以自己的身体侍奉君王的觉悟。”

  “果然是这样。”葵叹道,“江离姐姐潜心钻研音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正是。因为卫皇后、李夫人都是因音乐而得幸的,所以她认为这种方法值得一试。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怕是无法实践它了。”

  “如果和我一起回长安,或许还有机会。”

  “已经太迟了。没有她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连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我们生的时机实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强盛,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东宫,这样成功的概率会稍大一些。虽然我也知道,抱着改变国家的理想进入后宫,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为。”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那么,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帮你做什么。”

  “请不要说得这样感伤,这几天来,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听了若英姐姐的说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没有讲出来弄脏别人耳朵的价值。不过若不在这里讲出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对谁说起。”

  说着,葵瞥向坐在门口的露申,只见她垂头注视着地面,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但葵知道:若英的许多话其实是要讲给露申听的。

  “对于世俗权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总觉得就算倾尽全部的心血与年华去追求权力,最后仍将徒劳无功。王侯将相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所以我宁愿反过头来观照自身。”

  “‘自身’是指?”

  “就是自己所能达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让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在自己这里完全消泯掉。”

  “稍稍有些费解,请你务必解释一下。我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若英姐姐会活下去的。虽然,死与生本就只是一线之隔,死本不该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现世、在世俗,这种理想一旦死了就永远无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东西,在死后可能更容易得到。”

  “这世上竟有死后更容易获得的东西吗?”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庄子》里讲过一个故事,丽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员的女儿,被晋国迎娶的时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结果到了晋王身边,与王一起睡安稳的床,吃鲜美的肉,就又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也就是说,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一种偏见罢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时候我们也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嘲笑当日的自己。”

  “我以为於陵君的根柢全在儒学,想不到也赞同道家的学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诸子百家讲述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儒家的礼书里也说过,‘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这就是鬼。‘骨肉毙于下’,在地里腐烂,化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化为昭明可见的光影,散发可以嗅到的气味,使人凄怆。这就是生物的精气,是神明的具体表现。这是在解释鬼神的原理,而儒者制定的种种祭祀,也都以此为理论基础。在儒家看来,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只要子孙争气,宗庙不隳,死者就可以一直享有祭祀时子孙献上的种种牺牲。”

  “因此,於陵君认为死比生更好吗?”

  “我倒也不会那样认为。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有必须做的事情,例如刚刚说的庙享的问题。如果人在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经营产业、处理事务,导致家族衰败,子孙无法维持宗庙的祭祀,死后就无法享受后代供奉的东西了。但是,我所追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与神明同在。”

  “神……明?”

  “嗯,按照我刚刚援引的那则材料的说法,人死后‘其气发扬于上’。如此说来,死后魂灵是居于天上的,那么,也就与神明同在了。”

  “说起来,许多我们供奉的神明,生前都是圣王、名臣,死后才成为神。”

  “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混乱的时代,上古三代和本朝的神系叠加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相信所有神明是一体的,人死之后,魂灵全部归于其中——就像是海水吸纳了所有涓流。”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和先儒的理解有一些差异。我认为,人死之后不存在个体的灵魂,经过一段旅途之后,灵魂会升入天空,融进之前全部死者的灵魂汇聚而成的一个‘总体’之中。在那里,自我与他人的界限会被消除,古人与今人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消融在那里,就意味着你成为所有人,所有人亦成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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