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你说得太玄妙,我实在难以想象。”
“我刚刚已讲到了,我试图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而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死亡而已。死后魂灵上升,就消泯了天人之间的差异。全部死者灵魂融合为一,则消泯了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人在活着的时候不断追求却无法抵达的境界,其实一死就马上可以到达。”
“照你这样说,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世是充满苦难的,每个人活着都难免要经受种种痛苦。所以我认为生的意义也在于此。”
“为了苦难?”
“不,生的意义在于通过你的努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也减轻别人的痛苦,将所有人遭受的苦难之总和降到最低。”
“这要如何做到呢?”
“这需要若英姐姐这样充满现世关怀的人去努力。”
“那么於陵君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寻找一种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的方式,并且将这种方法教与他人。此外,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
“何以谓之‘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
“很简单,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也就是说,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脱,不能消泯种种界限,其实都是因为肉体的束缚。‘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谓也。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灵魂在生前就尽可能地游离于肉体之外。后来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没有这种经历:在执礼或奏乐时因为过于投入,而仿佛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时候与神明、古人交流……”
“有过,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体验。”
“那就是我追求的虽生犹死的境界。如果能运用某种技术或通过服食药物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这种状态便好了。只要发现了这种方法,我一定会将它传播给世人,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甜蜜的死亡。”
“於陵君是因为有过类似的体验,才悟出了这样一套‘死之哲学’吗?”
“是啊,”葵深深地颔首,“十四岁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时我显然落进了生与死的狭缝之间,却并不觉得痛苦——相对于醒来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剧痛,我所梦游的华胥之国简直是极乐之地。在梦中,我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体验,但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时间久了,梦的内容也就渐渐模糊了。可是当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还会再现——像是平躺在湖底,却又能畅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阳光随波摇曳,时而还有落进湖里的花瓣因为浸满了水分而沉落下来、一直飘到我眼前。在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古代贤者的低语,颂唱着经书上的词句,也有些是我从不曾读到过,或许并没有流传下来的教诲。直到我听到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领悟自己可能已经死去了,此时身处的正是死者的国度。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失,化为萤火虫一般的光晕,一点一点溶解在湖水里。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贤们的魂灵汇聚成的吧!”
说到这里,葵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最终还是醒了,这很可惜,但也无妨。反正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那里,去和古人融为一体。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把自己的体验和从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间,让世人不再恐惧死亡。这就是我的‘神道设教’。我对《易》里面的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不能为别人所接受,但我会实践它——”
“愿闻其详。”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义,吸纳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终对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谓之‘神道设教’!以上就是我对巫女之职责的理解。”
“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道设教’的目的呢?我觉得,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难施行。因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权力便可做到,而你试图让别人信仰自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写作。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书》的传承史吗?”
“略有耳闻。始皇焚书的时候把天下的《尚书》都烧尽了。汉兴,文帝派晁错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里学习《尚书》,最终写定成现在我们看到的二十九篇。”
“但是,我曾听伏生的再传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宽先生说,当时实际教晁错《尚书》的人,并不是已九十余岁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伏生的女儿对我朝经学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但她终究隐藏在历史的暗部而不为人所知,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虚名与实际的功业之间做出取舍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后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实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读到许多儒家的礼书都撰者不详,但是这些著作确实对后世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只要写下著作,任其匿名流传,虽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谢的声名,却足以完成我的夙愿了。”
“我想起来了,《周易》的原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主语是圣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参与祭祀、奏乐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时一世的巫女罢了,而我想成为的,是永恒之巫女。儒家称孔子为‘素王’,因为他没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却为后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无法再参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声名湮没,只要我拟定的‘法’还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时代与未来的全部时代许下的‘愿’还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灭,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阅读,我就是在神前跳着永不终结的舞蹈的永恒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若英听罢,长叹一声。露申亦为之震撼,头上渗出羞赧的汗珠。她从葵的话语里感到了真诚,尽管她仍不愿接受葵这个人。
“葵,你是个伪善的人。”露申强迫自己这样说道,“你说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伤害别人罢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样说,小休应该也不会死。”
“在我自己的罪证面前,露申,我无法反驳你的话。的确,如果我当时没有讲那些话,小休就不会死。”
葵看着小休的尸身,神情晦暗地说。露申根据她的回答,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假说:小休是因为葵命令她离开自己才自杀的。
“你明白就好。不论你以后如何,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