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希望她能够招一位赘婿,对吗?”
“是啊。对于一心想要离开云梦泽的芰衣姐来说,这自然是个沉重的打击。芰衣姐长久以来的愿望一直是,嫁到云梦以外的地方,顺便将若英姐也带走。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若英姐,从而避免让过于严厉的伯父继续伤害她。尽管,因为四年前的事件,伯父已经不在了——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是事实如此——总之保护若英姐的愿望似乎实现了。或许芰衣姐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愿望其实只是离开云梦泽、离开观氏家族隐居的僻地。敏感的芰衣姐一定因此而深深自责了一番吧,毕竟,她一定觉得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许是出于这种自责的心情,芰衣姐最终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同意让父亲为自己挑选一位赘婿。可是芰衣姐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地不甘吧……”
“那还真是相当可怜。”
听了观芰衣的故事,於陵葵不禁喟叹道。
毕竟,对于富贵人家的女孩来说,与赘婿相伴终老是种极端恐怖的归宿。
在时人看来,赘婿与隶臣无异,只是帮助没有子嗣的家族传宗接代用的工具罢了。有女而无子的家族若要延续其血统姓氏,就不得不借助于赘婿。在淮南一代的风俗里,将自己的孩子卖与他人就称为“赘子”;同样用一个“赘”字,则“赘婿”地位之寒微也就可以想见了,且“赘婿”们的来源也大多可以这样解释。
观芰衣同意父亲为自己招一赘婿,大抵就是同意他将自己配给家奴的意思。
之所以要用“招”,是因为观家未畜男性奴仆,还需要再买一“赘子”来充当观芰衣的“赘婿”。
只要观芰衣同招来的赘婿生下男孩,观氏家族的香火也就可以延续下去了。
可是,那也意味着观芰衣要同一介奴仆一起过完一生,还要屈辱地与奴仆行床笫之事,并生下奴仆的骨血。
做了十余年的长安之梦,也只得破灭。
等待观芰衣的未来就只有绝望而已了。
“所以芰衣姐没多久就病死了,恐怕她的心死得更早。芰衣姐病重的时候,已经预感到自己无法挺过这一关,于是对我们姐妹几个说:‘对不起,恐怕我一死,你们就要承担我的不幸了。’其实江离姐一直练习演奏乐器,为的也是离开这里,成为姑父那样的乐师。若英姐则努力要完成伯父的遗愿,让自己成为参与官方祭祀的巫女。想来想去,这个担子恐怕还是会由我接下吧……”
於陵葵听到这里,只是锁紧眉头,伫立不语。
“芰衣姐临终的时候唱了《九章》里的一段,小葵应该能猜到是哪一段吧……算了,也不要猜了,反正答案一定是悲伤的句子。你若猜错了,我还要多听几句丧气话。芰衣姐临终绝唱的内容是——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这一次,於陵葵也落泪了,为那名不曾谋面的少女。
“可是呢,露申,你知道吗,”葵饮泣说道,“赘婿什么的根本不是最悲惨的命运。我也是长女,我也有自己终将面对的未来。不,或者说,那种禁锢早就已经加在我身上了。或许你不了解,春秋时齐国有位昏庸的国君,谥号是‘襄公’,他曾经下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出嫁。被禁止出嫁的长女要主持家中的祭祀,被称为‘巫儿’。后来的齐人都深信,假若‘巫儿’与人结合,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至今齐地仍有这种风俗。我虽然生长在长安,但於陵家族毕竟是自齐地迁出的,所以也遵从着这一陋习。仅仅因为那位古代昏君的命令,我一生的命运就早早地被决定了。没错,我是长女,小的时候父母也唤我‘巫儿’……”
说到这里,於陵葵悲哀地笑了起来。
“明白了吧,露申,多么可笑的命运啊!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嫁人。”
第二章
室家遂宗,食方多些。
一
入夜,葵换上曲裾的纱縠襌衣,随露申一起前往主堂。小休则在东侧的庖厨协助观家的仆人准备肴膳。
正堂的屋顶榦木四交,状若鹖冠。半开放的堂前设了四扇屏风。楹间则支起一方猩红幄幔,用金线绣上了凤纹,又缀以列钱、流苏。堂内左右各设两座七枝灯,枝端各施行灯一盏。两灯之间又置有豆形铜熏炉。灯与炉体皆鎏金。观其形制,似是六国时的旧物。当日观氏家族掌管楚的国家祭祀,所封皆膏腴之地,王室所赐也尽是稀世之物。只是兵燹之后,家国破亡,荣华都成憔悴,就是这鎏金的器物,也不复有当年的颜色了。
细烟数缕,在灯火下更显缥缈。
葵在长安时便很喜欢搜集西域传来的异香,其中最好月支国的使者带到长安的“却死香”。相传这香来自海岛,采取甚难而形状甚陋,但馨香并世所无,一熏则数日不散。所以虽然其售价几乎与同样大小的白玉相等,葵仍多次遣小休潜入藁街购置。
相比之下,观氏今日所熏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蕙草罢了。但炉中又填有高良姜与辛夷,于是调和出一种葵不曾嗅过的香气。
主人观无逸已在堂中,将葵请到坐西朝东的上座。
座前已置了食案,表面髹漆,足则裹铜鎏金。
葵平日用餐,并不使用这样有足的食案,而是用无足的棜案,案上摆好杯盘,杯里盛上酒浆。在她用餐的全过程里,小休必须跪坐在对面,两手将棜案举起,与眉目齐平。用餐完毕,葵会用那杯酒酳口。用餐的时候,葵若是心情好或是觉得饭菜可口,就会命小休抬起头,自己则用手里的箸夹菜喂与小休。虽然这会加大她保持案面平衡的难度,小休仍会感到快慰,毕竟这是主人对自己工作的肯定。但假若葵要迁怒于她,或是饭菜令葵不满,小休就会受到残酷的对待。葵会将盘中剩下的饭菜逐一洒在小休的头上,再命她继续举着棜案,直到自己气消为止。
食案上置有铜质染器,这是食肉时要用到的。所谓染器,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是小巧的炉子,其上置一铜杯。使用时先在杯中盛上调好的酱汁,点起炉火,再把用白水煮过的肉放入杯里烹煎。经过这样的处理,既能使肉保持温度,又能使之更好地吸取酱汁的味道。当然,这样的染器席间只摆了三只。其一在葵的案上,其一留与另一位来迟的客人,剩下一只则归主人观无逸使用。
染器左侧放着一只羽觞,觞中无酒。羽觞旁有挹酒用的漆勺。
葵又注意到了紧邻自己的食案旁放在地上的牺尊。这方酒尊是铜质的,牛形,背上有盖,腹中盛酒。早在七八岁的时候,葵便在《诗经》中读到了“牺尊将将”的句子。只是在长安城,这样的盛酒器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她从未亲眼见过。观家所用的这方,想来也是前代流传下来的。葵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只脊背上被人开了洞的牛,表情竟是安详恭顺的,还真是逆来顺受,如此说来,倒是和自己的女仆有几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