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部之乱
彼得· 博尔豪赫(1882—1941)博尔豪赫一生穷困潦倒,几乎默默无闻。他的父亲是小官吏,母亲没有工作,据说智力还有缺陷。他生性腼腆、内向,有时连续几星期不说话。有亲戚怀疑他的智力受他母亲遗传,也有问题。博尔豪赫终生未能建立起自信心,他常将自己比喻为大脑受伤的鼹鼠或者企鹅,实际上,他的主要爱好之一就是搜集各种企鹅图片。成年以后,他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什么朋友。在他父母相继去世以后,他领养了一条喜乐蒂牧羊犬,这狗有一条腿是跛的。他曾做过工厂的看门人,那家工厂最后在一次火灾中化为乌有。后来有人回忆说,火灾发生时,博尔豪赫表现得异常英勇,他从大火中救出了厂长和两名工友。
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单纯又有些滑稽的人,在纯思辨层面上,将迷宫制造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博尔豪赫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市立图书馆,他在那里查阅过大量有关迷宫的资料。除了对迷宫的兴趣,他还酷爱音乐,年轻时,他曾设计过一座回音迷宫—当风吹过,迷宫中就会响起音乐,整座迷宫就像一架巨型乐器,随着风向、风力强度的变化,回响的乐音也会变幻节奏和旋律。但是,他只画出了回音迷宫的图纸,却没有财力将之建造出来。
博尔豪赫分析整理了大量古代迷宫图纸的残片,并根据自己的设想,补上了其中遗失的局部。他还对许多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迷宫口诀进行了诠释。这两项工作无疑都需要天才的想象力。他的部分成果曾被其父偷偷寄给《迷宫迷》杂志,发表之后,引起过一些有见地的迷宫制造者的关注。
1916 年,博尔豪赫开始创制“迷宫语”,它以最简单的迷宫形式为字母,再由这些字母构造出单词—相对复杂的迷宫,而后根据一定的语法(即连接、扩展迷宫的一般法则),将单词组成语句,将语句结合成文本。如此一来,一个人既可以用迷宫符号写作,也可将他人的著作翻译为相应的迷宫图。完成一本这样的翻译手册,就等于一举创造了无穷无尽的迷宫。
博尔豪赫的另一个有意思的尝试,是发明了一种音乐迷宫,这种迷宫的建造,不需要砖石、木料,它纯粹由音符构成。进入这一迷宫的人,其头脑将被一段乐曲占据,而迷宫的出口,是一个特定的声响。这很像是一种催眠术,但音乐迷宫的谱写方法却与迷宫的构造原理暗合,所以它确有理由被视为一种明净、流动的抽象迷宫。
博尔豪赫一生没有建造过一座有形的迷宫,也没有挑战过任何一位迷宫制造大师,他是个敏感、胆怯的人。1941 年秋季的一个黄昏,他在住所附近的街心花园散步,这时天降大雨,他想赶紧回家却迷了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如此平凡的道路上迷失方向,他没有向路人求助,而是站在雨中思索。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而且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对几位守在床边的债主说:“我度过了多么滑稽的一生……”他的遗稿(包括图纸)被债主们瓜分,而他们中的一个正巧是罗热· 博奈的朋友。据一些人回忆,当博奈偶然读到博尔豪赫的部分遗稿时,他起初显出惊讶的神情,随后便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双眼
有一世界,分为空旷与密实。有人说,很久以前,密实的部分是一个点,尔后凝聚在那里的事物—山、水、动植物和人慢慢向空旷扩散开来,但扩散的速度很慢,它们仍然纠缠成一团。
就在这一团乱麻中诞生了一个人,他的双眼是两只鸟,他的眼窝自然是鸟的巢穴。两只鸟飞向辽远的空旷,这人便骑上马追随自己的双眼。当鸟累了,会飞回眼窝中休憩,这时他便停下,等待山、水、动植物和其他人向他慢慢靠近。不过,等不到它们将他包围,鸟便会再次离巢。
一次,鸟又向空旷深处飞去,他骑马追赶,不知追了多远,鸟仍未回来。忽然,他撞进一片漆黑。他想他的眼睛一定死在了空旷中的什么地方。
他勒住马,侧耳倾听,寂然无声,身后的事物没有跟过来,前方的空旷浩渺无际。他坐在马上,垂下头,不再移动。
隐士游戏
初夏时节的一天,我到了香山,想爬爬“鬼见愁”。我已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了,记得刚毕业的那两年,我每隔两三周就来爬一回山。
山脚处的许多地方在施工,一些古代残留建筑的地基被清理出来,大概是要在上面重建庙宇吧。那座琉璃塔已被整修一新,只不过四门紧闭,从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里面有石砌的塔基,八面都刻有佛像。我正绕着塔转,忽然看到了吕安。
“你怎么在这儿?”我脱口问出来。我们是四五年前在旁听哲学课的时候认识的,一度交往频繁,后来听说他去了敦煌做研究工作。因为这事挺新鲜,所以印象深刻,那时别人告诉我,他是去研究壁画的,而且只研究龙的壁画。
“刚回北京没几天。”多年不见,他有几分拘谨。这是个清瘦的人,相貌举止像个古人。他穿着白衬衫,浅灰色裤子,给人简洁、舒服的感觉。
我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在我看来,莫名其妙地遇到过去的熟人,就像做了奇怪的梦一样,总是意味着什么。
“不在敦煌工作了?”
“还在那边工作,我是到北京开会的,过两天就回去,抽空来香山转转。好久没来了。”
我们说着,并肩向山上走去。我们选择的是一条相对陡直的山路,由石阶铺成,从这里向上爬就跟爬楼梯差不多。我打算下山的时候去走“香山古道”,它更像是一条野路,要比石阶路或水泥路幽僻得多。
我曾在一本莫高窟壁画图册里见过两幅龙的图像,一幅画的是一条浅蓝色的龙在同一只类似凤凰的大鸟搏斗,一幅画的是一条黑龙驮负着一位仙人在飞。说是“浅蓝色”、“黑色”,但画面上的色彩其实难以形容,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除了龙,还有马、鹿、白虎、牦牛、孔雀……此时,我的这位同伴渐渐唤起了我对那些画的印象。同时,我抬起头,看着天边几缕袅娜的云彩,恍惚也映现出那个世界的色调。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这会儿却是晴空万里的样子。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山间的草木上仍带着水珠,它们反射的光芒连成一片,给整座山谷罩上一层光晕。
“你现在还研究龙的壁画吗?”
“不研究了……本来也谈不上研究,只是喜欢。后来得了场重病。”
“重病?什么病?”我打量着吕安。我意识到这么问不太礼貌,甚至含有恶意,不过我只是在将隐约感到不妙的东西驱退吧。
他沉默片刻才回答我,他说其实不是病,是受了一次重伤。随后,他指着自己胸口下面的位置,看着我说:“这里穿了个窟窿。”
我看着他手指的地方,那件白衬衫在太阳下反着微光,仿佛此刻解开钮扣,就可以看到那个窟窿。
“那你现在做什么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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