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
这是祖母对楚斯说过的故事。但这时楚斯对坐在墓园门口、身穿异国外套、肤色黝黑的消瘦乞丐视若无睹,他大踏步走过墓碑之间的碎石径,心中一边数算,数到七左转,数到三右转,最后在第四个墓碑前停步。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A.C.鲁德,这个名字对楚斯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鲁德死于一九〇五年,享年二十九岁,那年挪威独立。墓碑上除了姓名和日期,没有其他文字,没有安息之类的字眼,也没有歌功颂德的话语,可能因为这个粗制墓碑很小的缘故。墓碑上空白粗糙的表面正好适合用粉笔写字,他们一定是因为这点才选中这块墓碑的。
烧德了舒托茨
楚斯运用他们发展出来的简单密码来破解这几个文字,这套密码可以让路人看不懂其中的信息。但只要先念奇数位,再念偶数位,就可以排出正确的句子。
烧了托德舒茨
楚斯没写下这段信息,他不需要,他擅长记名字,这个能力可以让他更接近奥迪Q5 2.0的真皮座椅。他用外套袖子擦去粉笔字迹。
楚斯走出墓园,乞丐抬头看他。乞丐有一双褐色的乞怜的眼珠。当地可能有个乞丐集团,附近可能有辆大型轿车等着他们,说不定是奔驰。他们不是都喜欢奔驰吗?教堂钟声响起。根据售价表,一辆奥迪Q5要价六十六万六千克朗。这个数字里如果有隐藏信息,那么它已渗入楚斯的脑子。
“你气色很好。”贝雅特说着,把钥匙插入门锁,“还多了根新手指。”
“香港制造。”哈利说,摸了摸钛金属短义肢。
贝雅特打开门锁,哈利仔细打量这个娇小苍白的女子。打薄的金色短发束了起来。肌肤娇嫩透明,看得见太阳穴底下细小的毛细血管。她让他想起过去他们进行癌症研究时所使用的无毛老鼠。
“你在信上说欧雷克住在犯罪现场,所以我觉得他的钥匙开得了门。”
“那个锁可能老早以前就坏了,”贝雅特说着,打开了门,“直接开门就可以走进去。这个锁是我们后来加上去的,以免其他毒虫回来污染现场。”
哈利点了点头。毒窝总是这样,门锁毫无意义,马上就会被破坏。第一,毒虫若知道居住者持有毒品,就会破门而入;第二,即使是住在一起的毒虫也会偷取彼此的毒品。
贝雅特将封条拉到一旁,哈利侧身而入。玄关的钩子上挂着衣服和塑料袋。哈利查看其中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厨房纸巾、空啤酒罐、一件湿的沾血T恤、几片铝箔纸、一包香烟。墙边堆着一摞格伦迪欧萨比萨的盒子,形成一座倾斜的比萨斜塔,堆到墙壁的一半高度。玄关放着四个相同的白色衣帽架,哈利第一眼看见颇感疑惑,随即明白,这些衣帽架可能是难以变卖的赃物。他记得警方在毒虫公寓里经常发现他们以为能顺利脱手的赃物,比如说警方曾在一处毒窝里发现一个袋子里装着六十部老掉牙的过时手机,也曾在另一处毒窝的厨房发现一台拆解了一部分的机器脚踏车。
哈利走进客厅,闻到一股被啤酒浸湿的木材甜味和潮湿灰烬的气味,还有一种他无法辨认的甜腻味。客厅里没有任何符合传统定义的家具,地上摆着四张床垫,仿佛围绕着篝火。其中一张床垫底下突出来一根铁丝,弯成九十度角,末端分岔成Y字形。床垫之间的木质地板上放着一个空烟灰缸,周围有许多黑色烧焦的痕迹。哈利心想,烟灰缸应该是被SOC小组清空了。
“古斯托躺在厨房墙边,就是这里。”贝雅特说。她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停下脚步,伸手指去。
哈利没进厨房,只是站在门边,查看四周。这是他的习惯,这个习惯跟鉴识人员不一样。鉴识人员会从外围开始进行地毯式勘察,一步一步向尸体靠近。这个习惯跟制服警察或随车巡警也不一样,这些首先抵达现场的警察知道自己的指纹可能会污染证据,严重的话可能会摧毁证据。贝雅特的部下早已经把该进行的勘察工作做完了。哈利的习惯是警探的习惯,他知道自己在对犯罪现场的所有印象固定下来之前,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让极其细微且难以察觉的细节说话,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它们特有的指纹。目前这个过程正在发生,这时头脑的理性部分尚未开始运作,而这个部分要求条理分明的事实。过去哈利总把直觉定义为归纳自一般印象、合乎逻辑的简单结论,这些印象大脑不是无法归纳,就是很慢才能转换成可理解的形式。
然而关于发生在这里的命案,这个犯罪现场并未对哈利透露太多线索。
他看见、听见和闻到的,只是这个地方有许多流动房客聚集、吸毒、睡觉、偶尔进食,然后离开,前往另一个空屋、旅社房间、公园、货柜、桥下的廉价睡袋,或墓碑底下的白色木质安息之所。
“可想而知,我们在这里进行了很多清理工作,”贝雅特说,回答这个哈利无须问出口的问题,“本来到处都是垃圾。”
“毒品呢?”
“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还没煮沸的纱布。”
哈利点了点头。最受毒瘾折磨和最穷困的毒虫会将他们把毒品吸进针筒时用来清除杂质的纱布保存下来,等哪天时运不济,就可以把纱布拿去煮沸,再把酿制出来的毒品拿去注射。“还有一个保险套,里面有精液和海洛因。”
“哦?”哈利扬起一道眉毛,“有没有发现线索?”
哈利看见贝雅特脸颊泛红,在她脸上依然看得见那个记忆中刚从学校毕业的害羞警察。
“应该说里面发现的是残留的海洛因。我们推测那个保险套是用来存放海洛因的,里面的海洛因用完之后,就被拿来作为原本的用途。”
“嗯,”哈利说,“懂得避孕的毒虫,不错啊。你们有没有发现是谁……”
“保险套内部和外部所采集到的DNA符合两个我们认识的人,也就是一个瑞典女孩和伊瓦尔·托尔施泰因,卧底警察都知道他的外号叫‘希伐’。”
“希伐?”
“他曾用受到污染的针头威胁警察,宣称他感染了HIV病毒。”
“嗯,这说明了用保险套的原因。他的档案里有暴力记录吗?”
“没有,只有上百条的盗窃、持有毒品和贩毒记录,再加上一些违法走私记录。”
“可是他威胁过的用针筒杀人呢?”
贝雅特叹了口气,走进客厅,背对哈利:“抱歉哈利,这件案子没有尚待厘清的部分。”
“欧雷克连一只苍蝇都没伤害过,贝雅特,他不是这种人,而这个希伐……”
“希伐跟那个瑞典女孩……呃,这样说好了,他们被排除在调查工作之外。”
哈利看着贝雅特的背影:“死了?”
“用药过量,就在命案发生前一个礼拜。质地不纯的海洛因混合芬太尼7。我想他们可能买不起小提琴。”
哈利的视线在四壁之间移动。大部分居无定所的重度上瘾者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的藏毒地点,这些地方有时也会藏钱或藏匿其他贵重物品。无家可归的毒虫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因为他们必须在公共场所注射毒品,而药效一发作,他们就会成为秃鹰的猎物。因此藏毒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浑浑噩噩的毒虫会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想象力来藏匿私人物品,甚至连资深搜查人员和嗅探犬都找不到。毒虫从不会把藏毒处告诉别人,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因为经验告诉他们,没什么比可待因、吗啡和海洛因跟他们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