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不放过
“拜托你现在好好听我下面要说的这些话,”西尔伯曼说道,“当你去医院的时候,他们会问你要不要进行尸检,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选择是。”克里斯蒂娜一点儿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西尔伯曼继续说道:“因为地高辛。”似乎他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只能点到为止了。
克里斯蒂娜和家人第二天早上去了父亲在伊斯顿医院的病房,发现房间里除了还在值夜班的查尔斯·库伦以外,空无一人。克里斯蒂娜不知怎么的,感觉好像这个男护士是专门为了等她来的。他带着克里斯蒂娜和她的家人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奥特玛·施拉姆的尸体就在里面,擦净,整装,身上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管管线线了。他真正死亡的事实还是给了克里斯蒂娜极大的震惊。“我会给你们一些时间。”查理说道。这句话不知怎么的,让克里斯蒂娜倍感冒犯—好像这段跟她父亲独处的时间是这个护士送给她的珍贵礼物一般—但她没有去追究。库伦几分钟以后就回到了停尸房,他来询问家属们是否需要安排尸检。
克里斯蒂娜记得西尔伯曼医生的叮嘱,她回答道:“我想是的,我们考虑安排尸检。”
似乎这个答案并不是库伦护士所期待的。“你干吗要安排尸检呢?”他如是说。库伦不停地提醒着克里斯蒂娜,施拉姆先生生前是多么排斥各种极端救护的手段,比如抢救时的呼吸机之类,而尸检和呼吸机比起来简直要糟糕1000倍—难道她宁可违背自己父亲生前的意愿吗?
克里斯蒂娜压根儿就懒得给出什么回答,她只是单纯地把库伦让出了那个房间。
又过了短短几分钟,另一个护士走了进来,这次是个女的。她同样来询问家属们是否都同意安排尸检。
克里斯蒂娜搞不懂了,到底是他们故意针对她,还是这些护士确实就这么难以沟通?她不是刚刚跟护士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吗?“我们不确定。”克里斯蒂娜换了个回答。护士点着头离开了房间,克里斯蒂娜重新回到了家人身边。
几分钟之后,第三个护士进来了,再次询问他们是否要进行尸检。这一次,她终于受够了:“是的,我们要做尸检!”克里斯蒂娜吼道,“我们当然要做!有人给我父亲使用了过量的药物,而且……”
“我要是你,就不会再说下去了。”这护士打断了她。
03
奥特玛·施拉姆去世之后,医院开展了一次内部调查。当在施拉姆的体内发现了出人意料的高浓度地高辛后,他的尸检报告被上交到了县验尸官的手中。后来此事还是被判定为意外事故,尽管查理并不知道最终的处理结果是什么,不过好像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反正他也从来没想着要在伊斯顿医院长干下去—这里不适合他。到了1999年3月份,医院开始挨个调查,查理接受问询的时候,已经在街尾雷海山谷医院的烧伤病房找到一份全职工作了。
在雷海,烧伤科的护士还是将病人身上的坏死组织刮掉扔在金属托盘里,依旧使用压力服治疗烧伤,但与查理刚开始工作那个时代的烧伤科不同的是,这里不再充斥着尖叫和痛哭。新的药物迎来了新的时代—一种新的苯类抗焦虑药物,不但可以缓解烧伤的痛苦,也能减缓病患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尤其是相对于三年前刚刚投入市场的新一类止痛药奥施康定,它立刻使吗啡的功效显得过于原始而初级。现在新发明的药物十分有效,甚至可以让最年幼的患者都免遭痛苦的折磨。
伴随着新药品的出现,现在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药物分发与跟踪系统,被安装在“蛛网药物站”的机器中,是类似电脑的那种高科技玩意儿,是由俄亥俄州一个叫作卡地纳健康护理公司发明的。这机器本身是个金属的大型药物管理机,配备电脑显示屏幕,还安了个键盘。不是所有护士都可以适应这个护理行业的新兴高科技设备,不过查理确实很喜欢它,他一直很善于使用各种各样的技术产品,而且他也觉得一个能像自动取款机跟踪现金去处一样跟踪每一个护士取药的明细和记录的机器是非常高效的。蛛网系统可以根据护士们取药的数量和记录随时随地提醒药房什么药品快没了,还能直接给库房发出消息预定新货。这是个非常有用的系统,不过还是不够完美。毕竟,无论怎样,这终归只是个为人类提供提醒服务的工具罢了,最终它还是会因每个操作者的不同缺陷而导致原本程序化的完美工作出现瑕疵。
查理认为自己算是个烧伤护理的老手了,尤其是曾经在圣巴拿巴烧伤科工作的那段日子让他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可是,在雷海山谷,查理感觉自己又回到当海军的时期,所有人都把他当新人看待。他很不喜欢他们欺生的态度,也不喜欢他们对待病人的方式。在查理看来,他们处理伤病的护理工作做得过于专业了,显得那么冷酷无情。他管他们叫“冷酷无情”,他们管他叫“怪胎”。这个漫长冬天里的所有夜班都让查理觉得自己在被迫做所有的工作,几乎所有的工作细节都被他淡忘了,不知道谁是从车祸中生还的,也不知道哪个是从火灾中救起的。在这里过去的16个月的漫漫长夜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做。他值班时照顾的病人大多数都死了,事情就发生在这些“冷面”护士的眼前,在这样一个残暴的工作环境下,这是他能享受到的唯一一件私事了。
住在烧伤病房的年轻男病人大多是因为喝醉了以后被聚会的篝火弄伤,要不就是出了车祸。一个叫马修·马特恩的病人就是因为后者入的院。他被困在着火的汽车里,送到雷海医院的时候全身超过70%的地方被烧伤。即使是对最有经验的老护士来说,这个病例也相当惨了。这位年轻的重症病人给医院的病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现象,一波接一波同龄的年轻人面带愁色地跑来探望,上了年纪的护士们看着这个孩子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年轻的护士们也会想到自己的朋友或恋人,甚至自己。不过,没人把这事儿放在明面上聊,起码没人跟查理聊起过。大家都在默默地算着数学题,根据九分法则,这个年仅22岁的马特恩死亡概率有92%。不排除他可能挺过来,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的,尽管大家都认为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马特恩被护士们打上了“缓慢等级”的代码标签。查理一直观察着他的治疗过程,就算最终他能挺过来,就算皮肤移植也都成功,他也会永久残废,除了部分截肢以外,他还将永远在愈合后极端丑陋的疤痕组织下穿着压力服度过余生。与此同时,外科医生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将他一点点地推向死亡的边缘,在护士们看来,那简直就是屠宰的过程。马特恩的烧伤已经深入到骨头,四肢全部都被烧焦,总有一天,医生会将他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扔掉,很多护士都在祈祷最终的结局早点儿到来,好让他脱离痛苦的深渊。
查理很了解这种无助的感觉,每当跟那些老护士打交道的时候,每当想起自己童年的成长经历的时候,无助感都会袭来。同样的感觉还来自儿时在自家的客厅里,那些陌生人的无端殴打,而哥哥就在楼上的房间里熟视无睹,还有离家出走的姐姐们留在身后的那些不肯离开的前男友的欺侮。而且,当查理终于离家出走的时候,在潜水艇上的生活再一次将他扔到了无助的世界中。在海地,老水手们终于等到新的船员来替代他们的工作,作为新人的查理变得越来越孤僻。他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孩子,没有朋友,没有自卫的能力,没有适应社会、适应海军生活的本领。他受不了这些人的霸道,但这样的情况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多。其他的水手看到他冷冷的回应,以及每当受欺负之后都低着头盯着地板,一边斜眼一边嘟囔的时候,都会觉得很阴森,好像他随时有可能在睡梦中把他们干掉一样。他们叫他“变态狂,臭神经病”。大部分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得跟鱼肚儿似的,除了用湿拖把追打舱里的老鼠时会让他满脸通红、耳朵冒烟以外,他总是苍白得跟死人无异。查理的小白脸总被别人嘲笑。但现在毕竟已经退役,终于到了他可以做主的时候了。1999年8月31日,查理向马特恩的输液袋里注入了地高辛,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这个贴着缓慢代码的病人就去世了。有些护士觉得这一定是神的眷顾,而此时的查理,这个所谓的神,正走向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