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秦宫《论语》失窃,孔壁《论语》又早已被焚,司马迁没有真本实据,《孔子列传》也就迟迟难以落笔。
柳夫人看丈夫连日闷闷不乐,便劝慰道:“孔子生平履历你是大致知道的,何不先勾勒出来?至于孔子的言论,当今流传各个版本,我想其中虽然可能有错漏之处,但也绝不至于通篇皆假,可以将这些版本互相对照,如果某句话各本都有,这句话应当是真的。能用则用,不能用就先空着。”
司马迁点头道:“还是你高明,如今看来,这个法子应该是最好了。”
柳夫人笑叹道:“不是我高明,而是你太执著。你每个字、每句话都要落到实处才能心安。但你想,自《论语》成书,已近五百年,这五百年间,春秋战国秦汉更迭,战火兵燹、世事纷扰,再加上后世儒家弟子,派系分裂,彼此攻讦,世间恐怕早已没有了真正的原本《论语》。”
司马迁道:“其他版本也许会增删篡改,但孔壁《论语》是孔子后人代代相传,应不会乱动一个字,当是最早的定本。”
柳夫人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孔安国仍在世,还能求问于他,但现在人书俱亡,也就只能抱残守缺,有多少算多少。”
司马迁叹息一阵,手中握着那支残简,低声念诵:“子曰: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民无君,尚可耕且食,君……”而后慨然道,“孔子一生寂寞,如今虽然举世尊崇、万民颂扬,其言论却残缺不全,缺的又偏偏是这些公义大道。后世以为孔子只教人愚忠愚孝,却不知道为何而忠、为何而孝……”
这时,卫真抱了一卷《论语》正走进来,听到这段话,道:“前几天我看《论语》,有一句说‘老而不死,是谓賊’,吓了一跳,孔子怎么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当时就想,这话肯定是后人乱加上去的。”
司马迁笑道:“你这叫断章取义,这话前面还有两句呢?”
卫真嘻嘻笑着念道:“幼而不逊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司马迁点头道:“孔子虽然尊奉礼治,却绝不刻板生硬。长者固然该尊敬,但并不是只要年长就必得尊敬。像这句所言:一个人年幼时不知谦逊恭敬,长大后又没有值得称道的言行,老了之后徒费粮食、苟延残喘,这样的人,当然不值得尊敬。”
卫真笑道:“也就是说——值得尊才尊,值得敬才敬?”
司马迁又点点头道:“所谓上行下效,父慈子才能孝,君仁臣才会忠。所以孔子先责长,再责幼。为君为父以身作则,才能让臣子恭敬忠诚。到后世,却本末倒置,不敢问父是否慈、君是否仁,只责问子是否孝、臣是否忠。”
卫真道:“噢,我这才明白何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是不是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司马迁颔首笑道:“孺子可教。君要守君之道,臣才能守臣之道。父子亦然。”
卫真问道:“如果君不守君之道,该怎么办?”
司马迁道:“君如果暴戾,臣自然奸佞,孔子在世时,弑君篡逆数不胜数,到秦始皇登基,独掌威权,大臣虽然无力篡位,但天下怨声载道,所以才有陈涉揭竿而起,百姓纷纷响应,短短几年,秦朝便土崩瓦解。”
卫真又问:“不论大臣篡逆,还是百姓揭竿,都难免流血杀伐,难道没有不流血的方法?”
司马迁低头望着那支残简,沉思良久道:“尧舜禅让,选贤举能,就不曾流血。这支残简上说‘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这句话,其实便是追述古道,给出的长治久安、万世良方——这天下是万民公有,天子只是受天下人之托,代为治理天下,如果治理不好,便另选贤人。天子不得将天子之位霸为己有,更不能把天下当作私产传于子孙。”
“这道理虽然好,但当今之世能行得通吗?”
司马迁长喟一声,摇头叹息:“自春秋战国以来,霸道横行,天下渐渐沦为强盗之世,谁贪忍凶悍,谁便是赢家,天理公义再无容身之地。”
卫真道:“就算强争到手,赢也只能赢得一时,你强,还有更强者,大家都虎视眈眈,最终都难免被他人吞掉。”
司马迁点头道:“以力胜人,力衰则亡。这正如两个人交往,和则共荣,争则两伤。可惜世人只贪眼前之利,不求长久之安。”
卫真压低声音问道:“这么说来,这刘家的天下,有朝一日也要被别家吞占?”
司马迁道:“这是自然,只在迟速而已。”
卫真道:“听说山东已经盗贼纷起……”
司马迁叹道:“如果人们仍将天下视为私产,你争我抢,强盗将永为刀俎,百姓则永为鱼肉。除非有朝一日,天下人都明白、并共守这支残简上的道理: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任何人不得独占……”
正在议论,伍德忽来传报:“御史大夫信使到!”
刘敢接到扶风传来的急信,忙来禀告:“减宣放走了那个小儿!”
杜周脸上被硃安世拳击处,虽然肿已消去,但青痕犹在,疼痛未褪。他并不做声,微低着头,连眼珠都不动,盯着面前案上一只青瓷水杯,听刘敢继续禀报:“减宣受到盗马贼恐吓,据说那小儿还会巫术,便设了个计,用那小儿换汗血马,谁知盗马贼并未中套,那小儿和汗血马均下落不明,应该是被盗马贼夺回逃走了。”
杜周听后,心里一沉,气恨随之腾起,嘴角又不禁微微扯动。他仍盯着那水杯,一只苍蝇飞落到杯沿,绕着圈爬动,而后竟爬进内壁,伸出细爪,不停蘸着杯内清水,洗头刷脑。杜周看得心烦,闷声道:“深秋了,还不死!”
刘敢先是一愣,随即寻着他的目光望见那只苍蝇,忙起身几步凑近,挥袖赶走了那苍蝇,又唤门边侍立的婢女,换一个干净杯子来。
杜周转开目光,望向窗外,虽然日光明亮,但树上黄叶脏乱,风中寒意逼人。
回到长安后,他立即进宫面见天子,上报平定谪戍生乱一事,天子听后不置可否,却声色严厉,问他汗血马失窃一案,他哪里敢说屡屡受挫于硃安世,只说已找到盗马贼踪迹,正在急捕。天子听后大怒,只给他一个月期限。
一个月后若仍追不回汗血马,会发生什么,杜周当然心知肚明。他任廷尉[廷尉:官名,为九卿之一,掌刑狱,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那几年,专查重臣高官,一年能达上千案,一案能牵扯上百上千人,大臣被弃市灭族的情景,没有谁比他眼见亲历的更多。仕宦这些年,他自己也几次陷于罪难,却都不及汗血马失窃之罪重,本来还可借那小儿作饵,诱捕硃安世,现在却鱼入汪洋……
刘敢躬身静候杜周示下,杜周却能说什么?
他唯一能想到的,如何不着痕迹将罪过推给减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