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纵观当今朝中官吏,治狱查案,能与他比肩的,唯有减宣。减宣曾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官禄万石,仅次于丞相、太尉。杜周则最高只到廷尉,位在九卿,官禄两千石。现在减宣虽然官位低于自己,却难保日后不会复起。这次减宣放走小儿,罪责难逃,借这一过失,正好扳倒减宣。
不过,汗血马失盗是由我主查,减宣只是辅助办案,我自己始终难脱首责之过……
刘敢跟随杜周多年,熟知他的心思,压低声音,小心道:“减宣不但放走了那小儿,更犯了件触禁的事。”
杜周闻言,仍冷沉着脸,道了声:“哦?”
刘敢忙伸头凑近,继续道:“减宣命扶风贼曹掾史成信带了那小儿去换汗血马,成信却于途中放走小儿,逃往上林苑,郿县县令率人追捕,放箭射死成信,一些乱箭射到上林苑门楣上。箭射御苑门,罪可不小,虽然是郿县县令追捕,主使却是减宣。”
杜周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只问道:“上林苑可上报此事?”
“还没有,不过卑职与上林苑令是故交,这就写信知会他。此事起因于汗血马,大人可先将此事呈报天子,可不必提及箭射上林苑门一事。等上林苑令也上奏了,两罪合一,都归于减宣一人,大人则可免受牵连。”
杜周心中称意,口里却道:“再议。”
刘敢忙躬身道:“此次是减宣谋略失当、自招其祸,大人就算顾念故交之情,皇上也不肯轻恕。”
“嗯……”杜周故作犹豫不忍。
刘敢当然明白,忙道:“法度大过人情,大人不必过于挂怀。卑职一定从公而治、依律行事。”
杜周又点点头,知道刘敢必会办好,便转开话题,问道:“盗马贼线索查得如何了?”
“前日,卑职已遣人到茂陵便门桥,捉拿了郭公仲及家人,审问得知,郭公仲与那硃安世几年前曾有过往,硃安世从军西征后,再未见过。卑职怕郭公仲有隐瞒,又拷问了他的妻子及儿女,他妻子起初不招,卑职又拷打她的儿女,她才招认说,硃安世原有妻室,并生有一子,四年前,硃安世被捕后,其妻携子逃亡他乡避祸。”
“哦?那儿子多大?”
“七岁。”
杜周“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大人所捉那小儿也是七、八岁,硃安世屡次不顾性命救那小儿,恐怕那小儿正是他的儿子。”
杜周点头沉思。
“他妻子为何与儿子离散,卑职尚未查出。不过,卑职还从郭公仲妻子口中盘问出,硃安世原来家在茂陵,他妻子逃走前,将房舍卖与他人。卑职前去那院房子查看,见房檐角上挂着这件东西——”
刘敢说着取出一串东西,呈给杜周:一个锦带扎的小小冠帽,下面拴了一条细竹篾编的竹索。因为风吹日晒,那竹篾已经灰旧,锦带也褪色欲朽。
杜周拿着竹索,细细审视,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刘敢道:“据那新房主说,他搬来之时,这东西就挂在檐角,当时竹篾还是青绿的,锦带也色泽鲜亮,应该是新挂上去的,因为太高,挂在那里倒也好看,所以没有取下来。据卑职看来,这件东西有些古怪,以前不曾见过。卑职怀疑,这是硃安世妻子临走前,留给他的暗语,指明她逃亡后的藏身之处。那硃安世这次逃逸后,必会去找妻子,如果能破解得这个暗语,便能抢在他前面,以逸待劳捉住他。不过卑职想了一夜,也想不出这东西暗指之意。”
杜周略点点头:“湟水西平亭那里可有回音。”
“暂时还没有,不过再过两、三日应该就到了。”
第十六章 草洞杀敌
眼见那八骑绣衣人就要冲来,硃安世却疲乏力尽。
他挣扎着站起身,找回自己的刀,插入鞘中。右臂连受重伤,连刀都举不起,便用左手拣起一柄长斧,以斧柄撑地,挺直了身子,迎视那八骑绣衣人。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蹄声。
回头一看,竟是韩嬉,骑着汗血马奔了回来。
硃安世忙大吼:“别回来!快走!快走!”
韩嬉却像是没听见,一阵风飞驰而至,驩儿却不在马上。
“驩儿呢?”
“我把他藏起来了。老赵?老赵死了?”
“你快走!帮我把驩儿带到长安,交给御史大夫!”
“一起走!”
“我得拦住他们,你快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时绣衣人蹄声已近,只在几十丈之外,硃安世争不过,只得就近牵过赵王孙的马,翻身上马,两人一起驱马飞奔。
穿过平野,前面一片荒坡。韩嬉驱马上坡,硃安世紧紧跟随,后面绣衣人也穷追不舍。奔上坡顶,只见土丘连绵,两人奔下山坡,谷底生满荒草,草高过马背,并无路径。韩嬉引着硃安世冲进荒草丛,在谷底迂曲奔行,追兵渐渐被拉远。
两人奔到一处山谷岔口,韩嬉忽然停下来,指着左边道:“孩子在那棵小杨树下面草凹里,你把马给我,我引开追兵!我骑的是汗血马,不许跟我争!”
硃安世只得听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韩嬉:“你小心!”
韩嬉伸手牵住缰绳,盯着硃安世笑道:“记住,你又欠了我一笔!”说完,催动汗血马,牵着硃安世的那匹马,向前疾奔,顷刻便隐没在荒草中。
硃安世转身钻进茂草丛,边走边将身后踩开的草拨拢,掩住自己足迹。走了一阵,来到那颗小杨树下,到处是荒草,不知道那草凹在哪里。
硃安世小声唤道:“驩儿,驩儿,你哪里?”
“硃叔叔!”左边传来驩儿声音。
树侧一丛乱草簌簌摇动,驩儿从底下露出头。
硃安世忙过去拨开草,也钻了进去,草底下是个土坑,蹲两人还有空隙。硃安世伸手将坑口的草拢好,伸手揽住驩儿,笑道:“好孩子!咱们又见面了。”
驩儿也分外高兴,但随即便看到硃安世浑身是血,忙关切道:“硃叔叔,你受伤了?”
“嘿嘿,小伤,不打紧——”
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几匹马停在岔口处,两人忙闭住嘴,听见马上人商议:“这儿是个岔口,分头追!”
“右边草被踩开了,而且是两匹马的痕迹,应该是往右逃了。”
“小心为好,五人往右,三人往左!”
“好!”
五匹马向右边疾奔远去,三匹马向左边行来,马速很慢,想是在查找踪迹,一路走到小杨树前,停了下来。驩儿睁大了眼睛,硃安世轻轻摇摇头,用目光安慰。
三匹马往前行去,半晌,又折了回来,蹄声伴着阵阵唰唰声,应是在挥斧打草。
不久,蹄声又回到小杨树前,略停了停,便返回岔口,渐渐远去。
驩儿正要开口说话,硃安世忙摇头示意,他细辨蹄声,离开的马只有两匹。侧耳听了一阵,果然,坑外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簌簌声,透过草隙,只见一个绣衣人提着长斧,在草间轻步移动,不时向四周窥伺。定是刚才偷偷下了马,留下来探听动静。良久,那人才慢慢离开,走向岔口处。外面又响起蹄声,是单独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