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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时间:2023-03-10 22:59:22 标签:冶文彪

  “我知道,嬉娘也是为那孩子来的。十几天前,她去鲁县探望那孩子,却发现孩子已经不在孔府,她暗地里打听,才知道孩子已被送往长安,她急忙追了过来。”

  “是杜周。”

  “嗯。杜周两天前刚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据他家人说是得了暴病。但我觉得此事可疑。”

  “樊哥哥也会贪功啦?”门边忽然清亮亮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韩嬉。

  硃安世忙站起身,见韩嬉衣衫翠绿,嫩柳枝一般走了进来。

  樊仲子笑道:“哈哈,想偷抢一次功劳,偏偏被你逮到。杜周死因,是嬉娘先起疑的。”

  韩嬉一眼看见硃安世,顿时收起嬉笑之容,只浅浅含笑,轻声道:“你来了。”

  想起前次临别时她所说那些话,硃安世有些手足无措,但又感念她先于自己为驩儿奔走,便点点头,诚恳一笑。

  三人落座,韩嬉和樊仲子又说笑了几句,但目光不时投向硃安世,硃安世陪着笑,始终不太敢与她对视。心里又挂念着驩儿,有些坐立不安。

  “说正题吧——”韩嬉似乎体察到他的心意,收起笑,坐正了身子,“杜周是饮鸩自杀,我从他家一个老仆妇那里探到,杜周尸身衣服抓得稀烂,全身乌青,脑壳裂开,脑浆迸了一地。”

  樊仲子咋舌道:“他升了御史大夫才三年,正风光,为什么要自杀?”

  韩嬉道:“我怀疑与驩儿有关,他才将驩儿送入宫中——”

  “驩儿被送入宫中?!”硃安世失声叫道。

  韩嬉点点头,望着硃安世,满眼歉疚、疼惜。

  樊仲子忙道:“刚才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嬉娘正是为这事四处打探。”

  硃安世低下头,心中越发焦躁担忧。

  驩儿如果在杜周府宅中,要救还不算太难,囚在宫中,事情就极难办了。

  他静默半晌,心中浮起一串疑问,于是抬头问道:“追杀驩儿的是光禄寺的人,杜周似乎并未染指,而且他曾在扶风盘问过驩儿,看来并不知情,他为何要捉拿驩儿?又为何要送入宫中?是送到光禄寺?还是直接交给刘老彘?难道刘老彘也知道驩儿的事?如果知道,刘老彘该奖赏杜周才对,杜周为何要自杀?”

  韩嬉轻叹一声,道:“这些事情我还没打问清楚。不过刚刚探听到一件事,杜周临死那夜,宫里有个黄门去过他府上,那黄门才走,杜周就死了。”

  硃安世问道:“难道是刘老彘派那黄门赐的毒酒?”

  韩嬉摇摇头:“不是,那黄门名叫介寇,是天子近侍苏文手下。原先犯了事,曾落到杜周手里,杜周饶了他。他去见杜周是私会,并没有赐酒宣诏。”

  樊仲子道:“这么说来,他是杜周埋在宫中的暗线,他见杜周,应当是去通风报信,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杜周正是为此自杀。”

  硃安世恨道:“这些臭狗无论做什么事,无非为了两点,或者邀功求荣,或者铲除政敌。”

  韩嬉点头道:“看来杜周查出了驩儿的隐情,借这桩事,既可以打压吕步舒,又能立功,所以才从孔府逼要驩儿,当作罪证,用来弹劾吕步舒。吕步舒却反戈一击,倒把杜周逼到死路。”

  硃安世愁道:“这样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樊仲子问道:“哦?为什么?”

  硃安世担忧道:“不管刘老彘之前知不知道驩儿的事,现在一定是知道了。去年我们曾议论过,驩儿所背那部古书对刘老彘不利,他一旦知道,一定会毁掉——”

  樊仲子叫道:“那不是书,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硃安世心乱无比,但尽力沉住气道:“驩儿命在旦夕,当务之急,必须得尽快查出驩儿被囚在哪里。”

  韩嬉歉然道:“我这两天就是在四处打听驩儿的下落,杜周把驩儿送进宫中,没有带出来,现在应该是被囚在宫里,但到底在何处,我还没打探到。不过,我怀疑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硃安世沉声道:“吕步舒。”

  司马迁原以为古本《论语》已经绝迹于世,如今,兒宽帛书秘语全都解开,孔安国尚有后嗣侥幸存活,而孔壁《论语》竟藏于一个小小孩童心中,让人既喜且忧。

  柳夫人听了,叹息良久:“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哪里?”

  司马迁叹道:“兒宽得信到现在,已经五、六年,那孩子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正说着,卫真回来了。

  司马迁忙问:“事情料理得如何?”

  卫真答道:“买了副中等棺椁,简卿尸身也帮着那老丈装殓好了,我又照主公吩咐,雇了个可靠的人,送简卿灵柩回乡安葬。那人已经启程出城了。”

  司马迁点点头,叹惋道:“简卿不负师命,这几年一直在长安守候,最终客死长安,实在令人生敬。”

  卫真道:“他临死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迁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据简卿说,这是孔壁《论语》中的一句话。我记得似曾见过这句话,特意去天禄阁翻检了一番,果然在荀子的一篇残卷中找到了,荀子就曾引述过这句话,的确是出自先秦《论语》[《荀子·子道篇》:《传》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传》在战国秦汉一般指《论语》,司马迁在《史记》多处引文中就将《论语》称为‘传’。]。这话我们以前也曾谈及,只是没说得如此透彻。道义如同大路,人遵之而行,才是正途。如今却倒转过来,只看人,不看路。不管君父走的是正途、还是歧路,臣子都惟命是从,全然不敢分辨是非对错。却不知,道义为重,君父为轻。董仲舒当年曾对我言: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才愤而著《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转引此段,但删除了‘贬天子’。]。孔子既然能在《春秋》中‘贬天子’,《论语》中便也应该有这等语句。”

  卫真吐了吐舌头:“若我是天子,听了这些话,怕也会毁掉古文《论语》。”

  司马迁叹道:“在狱中,我才想起一件事,想当初,文帝崇尚黄老之学,却还设有《论语》、《孟子》博士[东汉赵岐《孟子题辞》:‘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到了本朝,天子独兴儒学,却废去这两经博士。”

  卫真问道:“为什么连孟子也要废去呢?”

  司马迁道:“孟子刚正敢言,曾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更说汤武以臣的身份诛杀桀纣,并非篡逆弑君,而是依仁据义,诛杀暴虐独夫。孟子此论正合于‘从道不从君’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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