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擎灯一照,洞里真的没有通道,只是有一面洞壁上,是一块木板,六尺多高,二尺多宽。仔细一照,木板四周有缝,边缘是个木框,原来是一扇门!他忙用力推,门从里面栓住了,只略略有些翕动,根本推不开。
难道是卫真栓的门?
卫真为什么要栓门?
如果不是卫真,是谁栓的门?
司马迁越想越怕,浑身陡生寒栗。
他呆了半晌,无计可施,又怕段建察觉,只得重新爬上去,掩起柜门,回到书案边,继续等候。
然而,直到天亮,卫真也没有回来。
天子早朝要议事,司马迁只得锁住那个铜柜,先去前殿应卯。直到中午,他才得空,又急急赶回石渠阁,支走段建,打开柜门,掀起铜板,卫真不在下面。他忙又爬下去探看,那扇木门仍紧紧关闭,推不开。敲击,里面也没有应答。
接连几天,司马迁不断回到石渠阁,却始终不见卫真。
他忧急如焚,整日坐卧不宁,却又无计可施。
卫真啊,卫真,你究竟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太液铜莲
郭公仲大声嚷道:“不……不……成!”
他刚从茂陵赶过来,听硃安世说要去建章宫救驩儿,顿时直起身子,顾不得结巴,连声劝阻。
樊仲子也道:“吕步舒那老枭肯告诉你驩儿的下落,是张开网子,就等你自己去投!”
硃安世却已定下主意,沉声道:“他当时若不说,就得死。”
韩嬉也满眼忧色,轻声道:“按理说,吕步舒今天该满长安搜捕你,可现在街上一点动静都看不到。”
樊仲子劝道:“的确太冒险,那建章宫,千门万户,骑着马疾驰,一天才能游遍。太液池名虽为池,其实极广,有数百亩,纵横都有三、四里,那渐台建在湖心,只能坐船过去。而且驩儿也未必真关在那里。”
硃安世盯着手中的酒盏,静默片刻,才道:“这事倘若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驩儿还活着,又知道囚在哪里,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说着举盏仰脖,一口灌下。
其他三人均不好再说,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良久,韩嬉忽然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郭公仲也嚷道:“我!”
樊仲子跟着道:“我也去!”
硃安世忙道:“你们这番情义,硃安世粉身难报。但私闯皇宫,是灭族之罪,这事由我而起,也该由我一个人去了账。”
樊仲子哈哈笑起来:“这些年,你为我们做的犯险杀头的事难道少了?再说,就算不为你,单为那孩子,我们也该出手,我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凌虐孩童的事!”
郭仲子叫道:“对!”
韩嬉笑道:“这事大家都有份,谁都别想躲。不过,就这样莽莽撞撞冲进去,非但救不了驩儿,自己的性命也要白白送掉。这事得好好布排一下。”
硃安世见三人如此慷慨,心头滚热:“硃安世能有你们几位朋友,此生大幸,死而无憾。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推辞。现在驩儿命在旦夕,事情紧急,拖延不得。嬉娘说得对,不能莽撞乱闯,这事我已大致想好,现在既然有了帮手,就分派一下差事——”
樊仲子道:“好,你安排,我们听命行事。”
硃安世笑了笑,道:“你们听听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首先,得清楚建章宫里的地形,樊大哥,你门路最宽,这事得你来做。”
樊仲子笑道:“这个容易!我认得一个当年修建章宫的工匠头。不过,这算不得事,我闲散了几年,你得给我个要紧事做做。”
硃安世道:“你在宫外照应,给我们安排退路。”
樊仲子气道:“让我坐等?这算什么事?”
韩嬉笑道:“这个最要紧,一旦救出驩儿,整个京畿必定会紧追严搜。若不安排好退路,就算救出驩儿,也是白辛苦。再说你身体胖壮,连墙头都爬不上去,跟着也是累赘。”
樊仲子哈哈笑道:“就听你们的!我保管大家安全离开长安就是!”
硃安世又对郭公仲道:“渐台在太液池中央,只能游水过去,郭大哥,你水性不好,不能去。”
郭公仲瞪眼嚷道:“我……做……做……”
硃安世道:“皇宫比不得其他地方,禁卫森严,轻易进不去。你身手快,就替我们引开宫卫,等我们要出来时,再设法引开追兵,帮我们逃出宫。”
韩嬉道:“这事也极关键,不然进不去,也出不来。”
郭公仲点头道:“成!”
硃安世又道:“我和嬉娘去太液池救驩儿,到时候,由我引开渐台上禁卫,嬉娘带驩儿出来。”
韩嬉道:“好!”
樊仲子忽然笑起来:“哈哈,说了这些,原来是把我和老郭两人支开,你们两个好去游湖。”
硃安世一听,顿时涨红了脸,韩嬉也脸色微红,一拳打向樊仲子肩头,笑骂道:“樊坛子!”
司马迁刚走进建章前殿,一个小黄门迎了上来:“天子在凉风台,召中书令前去。”
司马迁听了,便让小黄门引路,下了建章前殿,绕过奇华、承华二殿,来到婆娑宫后,见前面有一座阙门。这门贯通建章宫南北两区:南为宫区,有殿宇二十六座。北为苑区,有太液池、凉风台。
出了阙门,眼界顿开:左边太液池,清波浩淼、山影苍碧。右边凉风台,巍然高耸、檐接流云,其上传来鼓乐之声。司马迁抬头仰望,隐隐见凉风台上舞影翩跹,天子正在观赏乐舞。
来到凉风台下,司马迁拾阶而上,天子近侍苏文正走下来,见到他,奇道:“中书大人?你来做什么?皇上今天并没有召你啊。”
司马迁一愣,回头看那传诏引路的小黄门,却见那小黄门已经转身走远。莫非是传错了?他只得转身,原路返回,纳闷之余,倒也心中暗喜,每次面见天子,他都局促不安。今日又多出一天空闲,正好回家写史。
要到阙门时,忽见一个黄门提着一个食盒走出门来,身形步态极其熟稔,司马迁心中一震,忙仔细一瞧:卫真!
司马迁心头剧跳,猛地站住,再走不动。卫真一抬眼,也看到了他,也是身子一颤,停住脚,呆在那里。
两人相隔几十步,却像隔了几十年。
半晌,卫真才慢慢走过来,步履畏怯,像是在怕什么。等走近些,司马迁才看清,卫真唇上颔下原本有些髭须,现在却光溜溜一根都不见。
“卫真?”司马迁恍如遭到电掣。
卫真畏畏缩缩走到近前,低着头,始终不敢抬眼。
“卫真,你?”司马迁心抽痛起来。
卫真仍低着头,身子颤抖,眼中落下大滴泪珠,砸在靴面上。
“卫真,你这是怎么了?”
司马迁伸出手要去揽,卫真却往后一缩,忽然跪倒在地,放下食盒,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抓起食盒,埋着头,从司马迁身侧匆忙疾步走过。司马迁忙回转身,见卫真提着食盒,急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太液池边,渐渐消失在水岸树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