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
5
转眼到了1989年的春天。这是岳琳到特训队的第十个月,再有两个月这一期的训练就要结束了。下午的地理课上完后,教官通知,她们第二天就要被带到新驻地,进行野外求生训练。熄灯号吹响前,贾教官突然把岳琳从宿舍叫了出来。贾教官告诉她,她的爷爷病危,允许她到队部给家里打个电话。因为岳琳是未成年人,她参军必须取得监护人的同意,所以父亲陈大龙是知道她应征入伍的,平时岳琳与外界的所有通讯联系都要通过贾教官这个媒介。岳琳心情忐忑地跟着贾教官来到队部。电话打到爷爷家,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陈大龙的声音,告诉她,爷爷已于当天凌晨去世。岳琳问:“爷爷得的什么病?怎么我以前一点都不知道?”岳琳有四年没见过爷爷了。爷爷担任长春武术协会会长之后,社会活动繁忙,也不再来佛山了。“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才两个月人就走了。爷爷留了一个玉镯给你,我替你收着了。三天后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你能和部队请假回来一趟吗?”陈大龙在电话里问。岳琳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贾教官,知道没有可能,便答:“部队训练很紧张,不允许请假,你替我对爷爷奶奶说声对不起吧!”挂了父亲的电话,岳琳走出队部,心里特别难过。从小被寄养在兰姨家,岳琳与东北的家人少有联系,爷爷是她见得最多的亲人。因为爷爷,她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家人遗弃。突然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岳琳的反应是从此自己在世上更加孤苦伶仃了,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撕开了一块,剧烈地疼了起来。岳琳走到操场上,对着东北方向跪下,嘴里说:“爷爷,孙女不能去送您最后一程,就在这里给您磕头吧!报答您对我的恩情。”说完用力磕了三个头,泪如泉涌。
老天仿佛知道岳琳的心情,突然下起了大雨。岳琳跪在雨中,索性放声哭了起来。从记事起,岳琳就很少哭——没爹没妈的孩子哭给谁看呢?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泪腺不发达的女子,现在这一哭,惊天动地,不可收拾。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委屈,进到基地后压抑已久的苦闷,对神秘莫测未来的担忧,随着爷爷去世这个突破口,如决堤的洪水,一起发泄出来了。不远处,贾教官撑着伞站在一棵树下,看着在雨中失声痛哭的岳琳,没有上前阻止。他比岳琳更清楚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他理解岳琳的心情,知道这种发泄对这个女孩是多么的重要。岳琳哭够后站起来,慢慢往宿舍走。在雨夜里,她消瘦的身体显得十分孤单。贾教官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走进宿舍。这场雨夜痛哭,给贾教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对这个刚满16岁,身世孤苦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和怜惜。多年之后,他对岳琳提起这一幕,告诉她,他当时就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第二天凌晨4点,起床号就吹响了。女兵们穿戴整齐冲到操场时,看到四架直升机已经在空地上等着了。两个班28名女兵列好队待命。四个教官分别在四架飞机前等候。“七个人一组,快上飞机!”教官命令道。上了飞机之后,教官打开地图,开始布置这次野外求生训练的要求。“一个小时后,飞机将到达一个岛屿,这是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我们将在岛的这一端将你们依次放下,你们必须穿过这片树林来到岛的另一头。明天中午12点我会在这里等你们,没有出来的就被淘汰了,明白了吗?”教官问。“装备呢?可以带多少干粮和水?”有人提出来。“没有装备,没有干粮,没有水。装备就是你们的大脑和四肢,这片森林里,有各种动物和野果,想吃荤的素的都可以。”教官面无表情地回答。教官的幽默没有得到回应,女兵们交流了一下眼神,没人再说话。“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拉身上的信号弹,会有人来营救你。但也意味着你被淘汰了。”教官补充了一句。
一个小时后,飞机飞到海面,在一个岛上盘旋。教官站起来,对背好降落伞排着队的女兵们下令:“每隔五分钟跳下去一个,这次的训练要求单独行动,不准结队,就是遇到队友也要马上分开,记住没有?”岳琳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听到教官一声低喝:“李艳红第一个跳,岳琳做准备!”岳琳从机舱里跳了出去。她刚在地上站稳,直升机就飞走了。目送直升机消失在远处,岳琳开始解下身上的降落伞,将降落伞收好,把它藏在一棵大树下,又找来一些树枝盖在上面。岳琳直起身,环顾四周,但见蓝天、白云、丛林、大海。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的声音。终于见到了渴望已久的大海,岳琳心里有些激动。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除了身上这套军装和腰带上的信号弹,她一无所有。没有时间抒情和感慨,她最后看了一眼大海,便转头向丛林里走去。这是典型的热带雨林,树木种类繁多,层次丰富。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萝,繁茂的花草,构成了一座绿色迷宫。海浪声随着岳琳深入丛林,渐渐远去,不久就完全听不到了。往里走,树林越来越密,藤本植物随处可见,这些藤条有的比人的手臂还粗,沿着树干,从一棵树爬到另外一棵树,从树下爬到树顶,又从树顶倒挂下来,纵横交错,缠绕成一道道稠密的网。站在大树下往上望,根本看不到树的顶端。有的大树从空中垂下一条条柱状的根茎,插进四周的土里,形成自己的王国。有的树根从树基长出千姿百态的板状根,呈发射状向下扩展。有的老树茎上奇异地结出一串串的果实。大部分地方都见不到阳光,地上暗绿的苔藓湿滑,常常需要抓住藤条才能前进。岳琳身上的迷彩服很快就被潮气和汗液浸湿。她咽了咽口水,又饿又渴。椰子树、菠萝蜜随处可见,菠萝蜜身上有刺,岳琳也不喜欢它的味道,她爬上一棵椰子树,摘了两个椰子扔下来。岳琳从树上掰下一根树枝,去掉树叶,在石头上将它磨尖。用尖的那一头顶在椰子头部的蒂上,用石头敲打树枝,不一会儿,椰子便裂成两半。甘甜的椰子汁让岳琳全身放松下来。
啃完两个椰子肉,岳琳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支撑到晚上了。继续往前走,岳琳看到不远处一根老树茎上开着几簇橙红色的花朵,在四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艳丽,楚楚动人,便爬上去摘了一簇下来。岳琳在几天前上关于热带雨林的课时见过这种花的图片,它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金佛花”。孤独地走了几个小时,这簇金色的花让岳琳的心情明亮起来。她希望这簇有着吉祥名字的花朵能保佑自己在规定时间走出丛林。把花握在左手里,岳琳继续前进。成群结队的蝴蝶从身边飞过,它们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在花草林木间翩翩起舞。要在平时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象,岳琳一定会停下来欣赏,但此时的岳琳疲惫不堪,对一切美景都失去了鉴赏力。天色越来越暗,她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一处水源,在河边过夜。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岳琳兴奋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去。一棵巨大的缠满枝藤的大树拦住去路。岳琳抓住一根藤条,小心地爬过去,突然感到腰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而且越缠越紧,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把自己往树里拉。“缠人藤!”岳琳立即醒悟过来。几天前在学习热带雨林的植物时,教官特地提到过它,没想到真的被自己遇上了。岳琳迅速将身体反转,用力将藤条从腰上拿开。看着还在空中晃荡的藤条,岳琳惊魂未定。不是每种藤本植物都会缠人,只有极少数藤条有这种功能。它们是热带雨林中的恶魔。岳琳在地上找到一根枯树枝,每经过一根藤本植物,都先用树枝敲敲,确认不会缠人后迅速经过。终于穿过那片树林,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眼前。岳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下跪倒在河边,捧起水往自己脸上浇。她闻到自己军装发出的汗酸味,便脱下来,晾在树上,光着身子跳进了河里。清凉的河水温柔地拥抱着赤裸的身体,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舒服。她一头潜入水里,足足三分钟之后才冒出头来。行走了一天,疲惫不堪的身体被冰凉的河水一激,渐渐复原过来。岳琳仰面躺在水上,看着天上的弯月和稀疏的星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啸:“啊——”声音惊起一只大鸟,鸟扑棱从林间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