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
再揽镜自照,镜中之人既陌生又熟悉,似他又不似,他将束发的缎带解松了些,一任如墨青丝垂下,只觉如此才更合适。
他摸了摸自己的倒影,这动作绝非出于自恋——
而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情绪,在他眉宇间凝聚成一道折痕。镜子里他自己的表情,就像想告诫他什么事一样,手指点在他心口处。
那里正隐隐刺痛。
他拨开衣襟,心口上朱砂痣比之前更艳,似乎要滴出血来。
用指尖戳了一下,便浑身一颤。
正发怔,听见门口进来的脚步声,他甫地回过神来。
“公——”昆鹏足下一顿,见镜前之人回过身来,白衣胜雪,青丝逶迤,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楚曦从旧衣中取出那玉笔,见他还睁大双眼看着自己,一哂:“如何,不合身么?”
“嗯,不不不不,合身!”昆鹏先点头,又摇头。
楚曦想了想,嫌这衣服太打眼,那旧衣却已很不干净了,他实在忍不下去,想了想,便把旧衣披在外面,然后在额间化了个符咒。
再瞧镜中已换了张面容,又将昆鹏也叫到镜前来,如法炮制。
回到赌坊中时,已近子时,赌桌边却依旧是人声鼎沸。
“他不在这里了。”人面螺顿了顿,似乎有点迟疑,“在底下。”
楚曦正要迈步,又听他道:“等等。”
“你这样去不行,那个人身上有股很重的煤炭味。”
楚曦心中一动,煤炭味,那人定是在最底层烧煤炭的动力舱了,说不定,就是个船工。
人面螺道:“用隐身术,在第一百七十五页。”
“……”
楚曦一阵无语,居然还有隐身术,他怎么没发现?
“救我……”
“救命,救救我们……”
沧渊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醒了过来。
浓郁稠白的蒸气犹如厚重的云霾覆盖在他目之所及处,他的正前方有几个巨大的铜鼎,鼎下燃着幽蓝的焰火,那是蒸汽的来源。
“救命…救命啊……”
方才在他昏迷时听见的那种呼救声再次传了过来。
在他的背后,头顶,两侧……无处不在。他艰难地转动头颅,然而脖子上扣着一道沉重的金属环,令他从颈部以下都动弹不得。
他垂眸看去,发现连尾巴也被几根指头粗细的锁链束缚着,链身上有细致的雕纹,像是什么古老的文字,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一种浓烈的恐惧感涌了上来。
但这种恐惧并非源于此刻的境地,而是因为楚曦。
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里?
“师父……”
沧渊抖了抖干裂的嘴唇,却什么声音也没不出来,但若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觉得这呼喊该是声嘶力竭的。
可自然是没人回应他的。
师父会来找他吗?还是就这么把他抛弃了?
对了,他那时候亲口赶他走的。
他一定是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要他了。
恍惚间,一抹若鱼若鸟的巨大黑影自头顶落下,他仰头望去,那颀长人影衣袂飘飞,俯首垂眸瞧着自己,一双细长黑眸泛着冷意。
他们不过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中间却似乎有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一句话说完,那背影便乘风归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浓重的恐惧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狂乱的滋长出来,如同一簇一簇的荆棘,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扎穿了,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开始一阵一阵的发抖,眸子愈发的亮,像燃起了两簇鬼火,一低头咬住颈间的枷环,扭摆头颅狠劲撕扯起来,尖尖獠牙在金属上磨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噪音,好似在嚼啃仇人的骨头。
“别咬了,咬不断,我们都给他困在这儿啦!”
“咔”地一声,半颗断牙迸落到地上。
沧渊紧咬着枷环,分毫不松,抬起眼皮循声看去。
只见咫尺之处,一张凄惨的人脸自舱板的木纹间浮显出来。
……
昆鹏刚拉开舱盖,一股水蒸气立刻溢了出来。
楚曦用袖子挡了挡,与他奇怪地对视一眼。这蒸汽竟然不是热的,而是冷的,像是从什么极寒之地刮来的风,能冻得人打哆嗦。
昆鹏率先跳了下去,楚曦紧随其后纵身一跃。
落脚处一片潮湿。
昆鹏低问:“公子,你到底要来这儿找什么?”
耳闻附近传来脚步声,楚曦食指比唇,“嘘”了一声。耳闻附近传来脚步声,楚曦食指比唇,“嘘”了一声。
因为技术不佳,他这张易容出来的脸卖相也不大好,一有表情就歪鼻斜眼满脸褶子,像朵烂菊花,冷不防把昆鹏吓了一跳,嫌弃的挪开了视线,忽然觉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着公子还是跟长相有点关系的。
“哎哎哎,你们快点,把燃料加进去!”
一个粗嗓子的吆喝声传了过来,楚曦往那方向走了几步,见浓重的水蒸气中透出几个巨大炉鼎的轮廓来,数十个人影在炉鼎周围穿梭来去,显得太渺小了,像一群蚂蚁在蠕蠕爬行。
其中一个站在一架搭在炉壁的梯子上,挥舞着手似乎在指挥,下面的人则一个挨一个把什么东西往烧炉的蓝色火焰里扔。
他又走近了些,透过前方大风箱的缝隙定睛细看,猛然一惊。
他们运的所谓燃料,哪是什么柴灰?
分明是一个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
他们甚至还是活的,却都表情呆滞,不知道挣扎,有的是被扔进去的,有的甚至被推了一把,就自己跳了进去,烧得皮焦肉哭。
这情形诡异得像是一场活人祭祀,楚曦背后发凉。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瘦长黑影,那张似笑非笑的罗刹面具像在无声地监视着这一切,透出一种冷漠的残忍。
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公子,我觉得,我们最好,下船。”昆鹏拽了一把他的袖摆。
楚曦没答话,仔细地看了一会,确认这些被烧的都是人族之后,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团影子从雾气里爬了过来,两人俱是一惊。那是个蛇首鱼身的怪东西,生有走兽似的六只利爪,正嘶嘶吐着红信,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人面螺道:“快走,是冉遗!食人的凶兽,它能闻到你们的味!”
那只冉遗爬速奇快,话音刚落就已爬到了他们跟前,楚曦闪身一避,跳到旁边一个汽缸顶上,冉遗鱼尾一甩,就朝昆鹏气势汹汹的冲去,昆鹏反应也是极快,一下跃了上来,冉遗扑了个空,一口咬住了汽缸旁成堆摆放的煤炭。楚曦生怕惊动了那面具人,拍了把昆鹏:“哎,你把这看门兽引开,我去去就回。”
“公子!你去哪儿!”
楚曦跃过几个汽缸,来到船舱另一头。
他的面前是一扇看起来很结实的铜门。
要过去也没什么难的,他记得秘籍里的穿墙术。
正要画符念咒,就听人面螺“哎”了一声。
“嗯?”
“你还是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来吧。”
楚曦疑道:“为何?”
“你有心疾,血气不足,真气难以维续太久,再用法术恐怕会诱发心疾再次发作,恐有性命之虞……唔!”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把他的嘴捂住了。
人面螺默默流泪,这个脾气跟几百年前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
“啰嗦死了。”楚曦懒得废话,一手执笔,在那门上迅速画了个框,纵身穿了过去。尚未站稳,额角就浮出淡淡的青筋来。
这里面也有个大炉鼎,但焰火比另一端的还要旺,还要蓝。但这蓝焰并没起到照明作用,反倒像把光线吸走了,使四周格外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