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的人
德莱斯戴尔已经走到楼下,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个。他觉得此时若再捏造另一个谎言是对她莫大的侮辱。“事到如今,迪摩小姐,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吧。我之前不愿让你知道真相,是因为我以为这样可以保护你,让你免于——免于对某些事感到遗憾。不过,这么做也无济于事。
我从伦敦来,是为了要逮捕这个现在和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从我加人你们的下午茶,他就知道我的来意了,因为他曾见过我一面。他送我走了一段路之后,趁机逃脱。后来,他偷了一艘船潜逃,我们追到他时,他正准备从船上跳水,才会撞到自己的头。“
“你为什么要逮捕他?”‘最后还是无法避免。“他在伦敦杀了一个人。”
“谋杀!”这句话似乎是宣判,而非质疑。她似乎已经了解,在其他情况下,探长会说他是过失杀人,“所以说,他的本名并非拉尔。”
“他原名姓拉蒙——乔瓦得·拉蒙。”
他等着她像一般女人做出强烈的反应,嘶吼着“我不信!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这类的话,但是他错了。
“你要逮捕他只是因为他有嫌疑,还是他真的杀了人?”
“恐怕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格兰特委婉地说。
“但是我阿姨——怎么会叫他到这里来?”
“我想可能是伊芙雷太太对他有所亏欠吧,她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的时候,我只跟阿姨碰过一次面——我们对彼此都没什么好感——但她绝不会以为我能轻易同情做错事的人。我相信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这么说,他并不是新闻记者喽?”
“不是,”格兰特说,“他替赛马赌注登记人工作。”
“哦,谢谢你终于告诉我真相,”她说,“我现在得帮安德森医生做些准备。”
“你还是愿意照顾他?”格兰特不由自主地问。不相信事实竟然如此的狂喊现在才要爆发了吗?“没错,”这名让人刮目相看的女孩说,“他是个杀人凶手,但我们不能改变他脑震荡的事实,不是吗?就算他滥用了我们的仁慈,我是名专业护士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你可能知道过去的高地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即使客人用他的箭杀了主人的兄弟,他还是能受到最热诚最神圣的款待。我从来不以高地人为荣的,“她说,”但这次例外。“
不知道是因为想笑还是哽咽,她轻轻地倒抽一口气。说完,她回房间里去看护那名不小心利用了她和她家人的男人。
第十三章
格兰特彻夜辗转难眠。消化一向良好的正义之士在前所未有的平静之下,按理说应该睡得很好。他份内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案子宣告侦破。他曾在荒山野地里尝尽艰苦,心情如服下兴奋剂般亢奋。德莱斯戴尔招待的晚餐,是所有饿鬼和老饕梦寐以求的佳肴。从窗外海上吹进来的风,轻柔绵长得令人身心舒畅。微亮着红光的泥炭抚慰着人心,这是燃烧木头和炭火摇曳的篝火所不及的。格兰特还是无法入睡。他的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和所有善于自我分析的人一样,他意识到某些事,企图去锁定它们。
最后他终于理出个头绪,喃喃自语:“老天哪,够了!”一如往常,他这才放松下来。他很清楚童话故事里,用一粒小豌豆破坏十二层柔软床垫的舒适有多么容易。他强迫自己起床,发现自己睡不安稳无法归咎于任何原因。他列出几个理由,一一检验,再将之剔除。是因为那名女孩的缘故吗?他是因为她的胆识和大方的态度而觉得对她有所亏欠吗?他没有理由认为她会把拉蒙当成朋友一样对待。她在喝茶时对拉蒙表现出的兴趣,无疑是因为他是放眼望去整个穷乡僻壤里最有意思的人。他是不是过度疲累了?钓了一整天的鱼,接着又耗尽所有气力跑遍半个村子。难道他在担忧他的犯人会再度溜出他的手掌心?安德森医生说拉蒙没有受伤,只消一两天就可以长途旅行。就算是假设好了,拉蒙现在逃脱的机会几乎是微乎其微。
世界上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事让他放不下心,而他心里还是隐隐约约地透不过气。在一次起来翻身时,他听见护士经过走廊,考虑着要不要起床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穿上睡袍,循着她移开门闩后门缝里漏出的光线走过去。她执着烛火跟在他后面。
“他很好,探长,”她说,语气似乎在挖苦他太过紧张。
“我睡不着,听到你的脚步声,想或许帮得上什么忙。”他说,用威严的口气掩饰他此时仪容不整的尴尬。
她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一点,“没什么事,谢谢你。”她说,“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他还在昏迷中。”她将门推开,让他进入房内。床边有盏灯,除此之外整个房里漆黑一片,充满着海的声音。温柔的拍岸声和宽阔西部海岸的巨浪发出的狂啸大相径庭。她说话的时候,他仍在昏迷,格兰特轻手轻脚地观察灯光下的男人。他看起来还不错,呼吸也很平稳。“他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了,”她说,听起来像是句保证.不仅是说说罢了。
“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抱歉,”格兰特突然说,“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没关系的,探长,我没这么脆弱。但是我觉得应该瞒住我母亲和舅舅,你能帮这个忙吗?”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南下前得请安德森医生替他打一针。”
她不自主地颤抖一下,他晓得他的措词让她觉得不舒服,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他真的这么坏?”她突然问,“我是指,其他部分的他——”
“不,”格兰特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肯定,”
他担心昨晚才烧掉的绿芽再度被中伤,她会承受更大的痛苦,他改说:“但是,他从背后一刀杀了他的朋友。”
“排在队伍里的人?”她说,格兰特点头。此时他又开始等待她说“我不信!”之类的话,但她默不作声。他终于见识到一位理智胜于感情的女性。她认识这个人只三天,这些天来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而且他竞还是警方亟欲缉捕的杀人凶手。她雪亮的眼睛中这些充分的证据已经抹煞了她对这名男子的评价。
“我刚才拿茶壶到浴室接了点水煮来泡茶,”她说,“你要不要喝一点?”格兰特说好,他们坐在敞开的窗户边啜饮滚烫的茶水,窗下海浪以不寻常的温柔沉重地拍打着西海岸的夜晚。格兰特再度返回床上就寝,确定了他的困扰并不是迪摩小姐的情绪造成,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翌日,灿亮的早晨来临,他开心地闻着令人垂涎的熏肉煎蛋和海草的芬芳,一边写封电报回去向巴尔克邀功。
他这么做的同时,还是觉得意兴阑珊。迪摩小姐走进来,一身白色制服,既像外科医生又像是神职人员,她说她的病人已经醒了,格兰特是否能在安德森医生来看过以前,先不去惊扰他?——她因紧张显得有点害怕。格兰特深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