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千叶先生,我当然晓得,万物都有死亡的一天。」
「哦,你知道?」千叶像是听到难以置信的回答。「真正明白自己终将会死的人,其实不多。」
「不难理解。」我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们总是在想办法挡住自身的视线,才能安心朝着悬崖迈进。』」
「什么意思?」
「这是帕斯卡(注:Blaise Pascal(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其理论对数学、自然科学、经济学等领域皆有杰出贡献。)的名言,收录在《思想录》。意思是,人类要是认真思考死亡,精神根本无法负荷。」
「那句『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就是帕斯卡说的吗?」美树问。
「没错,他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宗教家……头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但三十九岁就离世了。」
「人类终会死亡。」千叶淡淡重复一遍。这句重要却陈腐的话,他说得洋洋得意,我不禁有些不快。真不晓得他是如何看待我女儿的死亡。
「『人类没有排除死亡、不幸与无知的能力。为了幸福的生活,只好学会遗忘。』」我也回以帕斯卡的名言,但并非刻意与千叶对抗,只是一时兴起。「要获得幸福,就不能思索何谓死亡。」
「真是一针见血。」千叶难得露出佩服的神情。
「世上所有一针见血的名言,搞不好都是出自帕斯卡之口。」美树擦拭眼角,颤声道。
「不晓得是谁的名言,推给帕斯卡的《思想录》多半不会有错。」我说。
美树一听,笑意更浓。
「如何?眼泪停了吗?」千叶一问,我往脸颊一抹。「还有一点,不过不要紧。」
「应该替眼睛装个雨刷。」千叶说得煞有其事。我和美树不由得面面相觑。多亏千叶种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我们才没陷入阴郁的悲伤情绪中。
「听说,婴儿想睡时也会哭泣。那只是在传达想睡的心情。」
「想睡就睡,何必哭泣?」
「是啊。」我深深点头,美树也不禁微笑。「这是所有父母的心声。想睡就睡,何必给父母添麻烦?」
脑海浮现菜摘幼时因无法入眠而哭泣的模样,我拼命压抑激动的情绪。
好想在眼睛上装雨刷。
呼唤「雪利」的歌声回响在车内,我愣愣听着可爱的男假音。
抵达饭店后,我将车子开下一条平缓的斜坡,进入地下停车场。「我们来用餐。」我这么告诉穿制服的服务生,他丝毫没有起疑,立刻引导我们停车。当然,他没对我们进行搜身。我们登上楼梯,来到大厅。此时还不到中午,柜台前站着不少等待办退房手续的客人。
「你没再流泪了。」千叶注视着我,一脸正经。
「你这么认真观察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出这句话时,千叶似乎已对我失去兴趣。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环顾四周。沙发上坐着几组携带大小行李的旅客及穿西装的男人,我忐忑不安,害怕被认出长相。常上电视的那段时期,经常会有陌生人向我攀谈。
转念一想,现在知道我的人应该不多,搞不好书店里早就找不到我的作品。
虽然是受害者,毕竟遭社会贴上「凶杀案当事人」的标签。一般人读我的小说时,很难不带先入为主的偏见。当年那个来参加握手会、立志当电影导演的读者,现下不知读完后半没有?
我们走进电梯,按下三十五楼的按钮。电梯门完全关闭的前一刻,一个长发女人突然冲过来。她一身朴素的灰套装,似乎是个上班族,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美树急忙按下开门钮,那女人低头说了句「谢谢」后踏进电梯,按下二十一楼。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一片安静。体悟到再也没有回头路,我不禁有些紧张。
「遇到本城后,你有何打算?恭喜他获判无罪吗?」千叶问。
由于身旁有个陌生女人,我含糊回答:「嗯,差不多。」我心里七上八下,害怕这女人起疑。要是她察觉不对劲,产生「这家伙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想法可就麻烦了。她仔细回想,搞不好会想起我的身分。所幸,她确实遵循着陌生人的基本礼节,假装没听到我们的对话,默默盯着楼层标识灯。
「那男人还在吗?会不会住一晚就离开?」美树突然问。
根据箕轮的消息,周刊杂志社将本城崇藏匿在这间饭店。要是他们昨晚完成采访,今天可能已离开。
「去了就知道。」我回答。
此时,千叶忽然指着后方那名穿灰套装的女人,「怎不问问她?」
「咦?」我有些吃惊。
「这女人也是想采访你的记者,我猜她晓得本城的下落。」
女人抬起头,一脸慌张失措。她看看千叶、看看我,又垂下头。我察觉不太对劲,突然成为陌生人谈论的话题,通常会产生「想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想法。就算没勇气开口询问,至少会盯着对方,面露要求说明的表情。然而,她却立刻低下头,不是极度内向或胆小,就是心里有鬼。
「这个人是记者?」我面对千叶和那女人问道。
答话的是千叶。「刚刚我们踏进大厅时,这女人在门口附近的行李寄放处讲手机。一看到山野边辽,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像是把圆眼睁得更圆……」
「那叫双眼圆睁。」我纠正。千叶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我实在捉摸不透。
「对,这女人双眼圆睁,一直尾随我们。」
由于女人低着头,无法确认她的神色。我望向美树,她似乎逐渐相信千叶的话,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她刚刚讲电话时,称对方为『desk』。依我所知,这单字有两个意思,一是书桌,二是报章杂志的部门主管。」
「你听见他们的通话内容?」美树质疑。
我暗忖,千叶多半是在虚张声势。从踏入饭店到走进电梯,我们一路未停。我不晓得这女人当时离我们多近,但并非在能够听见声音的范围。何况,一般情况下,旁人根本不可能听见手机的谈话。
「我听得一清二楚,当时你通话的对象不是桌子,就是上司。」千叶说得斩钉截铁,看不出一点心虚。
此时,女人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装傻到底,第二是向我们摊牌。她选择后者。「我偶然看到山野边先生,不由自主地跟上来,算是职业病吧。」接着,她低头鞠躬,报上所属杂志社名。见她想取出名片,我抢先开口:「不必了。」
遇到这种只把我当采访对象的记者,虽早已习惯,仍感到腹部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全身血液沸腾。他们成天追着新闻人物跑,或许不当一回事,站在被追逐者的立场,却是痛苦得有如脑神经遭践踏。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遇上猎人的动物。没有一头成为狩猎目标的动物,会想得到猎人的名片。
「只是偶然待在这间饭店,你怎么会认得我?」
「山野边先生是有名的作家,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上。」
「我可是大众脸。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吧?」
女记者没回答,反问:「山野边先生,您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