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你撒了谎?」
「千叶先生,你讨厌撒谎吗?」
「没想过喜不喜欢。不过,借用别人的名义买车,与其说是撒谎,更像是小戏法或小过错。」
「什么意思?」
「从前有人这么形容。」
「尽量避免开自家的车子,比较不会引起注意。」
「目的呢?」千叶问。
「为了今天。」美树走到车旁,打开车门,里面空间颇宽。「千叶先生,上车吧。我们现在就去饭店。」
我坐上驾驶座,趁美树系安全带时,将饭店资讯输入导航系统。接着,我透过后照镜观察后座。只见千叶左右张望,神情不带一丝感触或迷惘。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放点音乐吧。」
「车里没有音乐CD。」
「唔……」
「千叶先生,你好像不听音乐就会死?」美树调侃道。
「没有这种死因。」千叶一脸认真,我只能苦笑。
「既然如此,就放这张吧。」千叶戴黑手套的手突然伸到驾驶座旁。我转头一瞧,他手里抓着数张CD。「我早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从你家客厅带了几张出来。」
我没为千叶擅自带出家里的CD动怒,只是对他如此执著于音乐大感错愕。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接过CD,我发动车子。
我踩着油门,开了一会儿车子。突然间,伴随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高亢的假音歌声,吓得我差点跳起。
原来是音响播起CD。欢乐的嘟哇音乐(doo-wop),配上高昂的男假音歌声,仿佛能撕裂空气。那歌词唱着「Sherry baby……」,是四季合唱团(The Four Seasons)的成名曲〈雪莉〉。
刚开始,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这首歌的氛围太过阳光,与怀抱阴暗思绪与紧张感的我们有天壤之别。我望向后照镜,千叶脸上没流露一丝笑意,只是陶醉地享受音乐,眺望窗外景色。
「千叶先生,你喜欢这首歌?」我问道。客厅柜子上的迷你音响旁,确实放有这张CD。不过,千叶会选择这张,想必有他的理由。
「不,我只是随手挑了几张。」
「只要是音乐都好?」美树取笑道。
旋律不断钻入我的脑海。
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能松懈心防。
但这旋律依然撼动我的记忆,撬开深锁的箱子。不,与其说是箱子,更像一座深邃阴森的洞窟。眨眼间,洞门开启,无数回忆倾泻而出。
菜摘还是婴儿时,晚上总不睡觉,扯着喉咙放声大哭。我和美树只得轮流抱起她,唱〈雪莉〉给她听。我们期盼她早点入睡的心情,与法兰基·维里那强而有力的男高音交融,听起来简直是哀嚎,好似叫喊着「拜托快睡吧」。
菜摘上小学后,我偶尔会在客厅放这张CD,告诉她:「你还是婴儿时,我们常常唱这首歌给你听。」菜摘总是装出小大人的模样,回答:「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哪会记得。」接着,她会露出笑容说:「好可爱的歌。」
歌声在车内回荡,与菜摘的回忆融为一体。
我望向美树的侧脸,发现她泪流满面。我有些惊讶,最近我们几乎忘了哭泣的感觉。为情绪穿戴铠甲,为思绪筑起高墙,把愤怒与悲伤当成身外之物,强迫自己相信情感早已枯竭。
「眼泪……」美树察觉我的视线,不禁发出惊呼。「我知道,一定是这首歌的关系。有没有手帕?」我希望美树拭去脸上的泪水,没想到美树从提包掏出手帕,往我的脸颊擦,我吃了一惊。
原来我也在流泪。察觉的瞬间,更是泪如雨下,滑过脸颊,濡湿脖颈。
从小辛苦拉拔长大的菜摘,现下已不在人世,我心如刀割。女儿永远只能孤独地待在黑暗中,默默承受死亡,甚至无法向我们求助。一想到此,我忍不住无声呐喊。明明没震动喉咙,惊天动地的咆哮却吞没所有声响。
「不要紧吧?边哭边开车相当危险。」千叶的话声忽然在我耳畔响起。原来他凑过来,一张脸离我极近。他瞧瞧我,又瞧瞧美树,仿佛在观察有趣的事物。「你们怎么哭啦?这么讨厌听音乐吗?」
「不是的。」我颤声勉强回道:「只是听到这首歌,想起一些往事。」
「流泪的双眼没办法看清路,最好先停车,等流完泪再继续开。」千叶例行公事般建议道。我不禁莞尔,想到过去充满悲伤与绝望的一年,心头一惊。「如果眼泪一直不停,又该如何是好?」
刚失去女儿不久,我与美树确实经历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只能努力想些其他事情,勉强让日常生活重新运转。我们不断玩着数字游戏,投注全部精神,将情感压抑在心底。若是漫无目标地等心情恢复平静,恐怕永远没有恢复正常作息的一天。
「原来如此,跟下雨一样。不管等多久,也等不到晴天。非得雨停才出门,恐怕哪里都没办法去。」千叶说。
「我们不能特意停车等眼泪止住。」
「不过,边哭边开车很危险。虽然死不了,还是可能会发生事故。」
「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因为有我在。」
千叶的语气信心十足,我不禁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千叶先生,你有消灾解厄的能力?像护身符或祈愿牌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高声问道。
「这个嘛……目前我只能告诉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山野边,你总有一天会死。」
听起来真是骇人,我一阵心惊胆跳。然而,仔细想想,这句话并非新学说或大发现。我总有一天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说是人类世界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起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每天往返于住家与公司,几乎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公事上。虽然鲜少陪伴家人,但他努力工作赚取我们的生活费,母亲也不好多说。我相信母亲一定对父亲怀有不满,只是,她或许早习惯父亲不在的日子。即使如此,母亲有时还是会抱怨「这种事应该由父亲教」,例如运动会前的心态调适、和朋友相处的技巧等等,大概是认为父亲的经验较丰富,能给予更有效的意见或教诲。实际上,这也是我非常不满的一点。双亲比孩子早出生,就像早一步体验名为「人生」的电玩游戏,不是该告诉孩子「这么做才能过关」或「这样才能得高分」吗?
每逢放假,父亲总是独自一人四处旅行。在我的眼中,父亲只有「自由」的印象。因此,察觉父亲瞒着母亲与其他女人交往,我十分震惊。那时我的青春期已过,刚搬出去住,母亲找我商量,于是我委托朋友介绍的征信社进行调查。之后,我拿到数张父亲外遇的证据照片,却没告诉母亲真相。尽管惊讶,我并未对父亲彻底绝望,反倒有些敬佩。这不是讽刺,他的一生大半奉献给公司,居然挤得出时间与女人交往。
后来,父亲检查出癌症,不得不住院。到医院探病时,我问了一句:「你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活得很快乐吧?」听着像在嘲讽,但我纯粹是好奇父亲会怎么回答。
「我只是怕死而已。」父亲命在旦夕,说出「怕死」这种话也是理所当然。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仿佛在倾诉一件往事,而且带着几分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