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对那个男人的愤恨,及「这一天终于到来」的亢奋,充塞我的心中。原以为无法入眠,却不知不觉沉沉睡着。前一秒看着用迷你音响听音乐的千叶,后一秒就失去意识。
「千叶先生,你睡得好吗?」我忽然想起没为他准备棉被及床垫。
「我没睡。」
「你一直醒着?」
「是啊。」千叶意兴阑珊地回答。「我一直在听这个。」他指向迷你音响。
「我连放了哪些专辑都记不得。」
「非常棒的音乐。」千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变化。
「你一直在听音乐?」
「你们有什么打算?天亮了,是不是就要出发?」千叶板着脸问,「假如不赶着出门,我能继续坐在这里听音乐吗?」
大概是想缓和我们的紧张与戒心,千叶才故意开玩笑。
瞥向时钟,现在是七点半。我望着美树,她缓缓点头,神色冰冷得仿佛不带体温。我明白她在努力压抑情绪。
「我们要出门了。」我看着千叶。
「能不能让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准备妥当时,千叶突然问道。
「不行。」我摇摇头,「这是我们的私事。」
「我明白,但是……」
「感谢你带来关于饭店的消息,接下来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可是……」千叶仍一副扑克脸,却不肯轻易放弃。我十分意外,因为从千叶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纠缠我们的记者散发出的激昂热情。甚至,我怀疑他根本对整件事毫无兴趣。他到底有何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千叶在客厅听音乐。我上完厕所出来,发现美树等在门口。
「这个千叶真的是你的幼稚园同学吗?」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虽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但幼稚园同学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说记得幼稚园同学的名字,是真的吗?」
「骗他的。」我摇摇头,幼稚园名册早就不晓得扔到哪里去了。
「我就知道。不过,这个千叶挺古怪的,又不像是记者。」
「是啊。」
「会不会是你的狂热书迷?」
「你见过这么冷淡的狂热书迷吗?我猜,他根本没读过我的小说。」
「我有同感。」
我们都怀疑千叶的身分。为何愿意继续跟他相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仔细想想,光是让突然上门的陌生人留宿就是不合常理的决定。搞不好这个人是狡猾的记者,找借口进入我家装窃听器。不然,就是把胡闹滋事当乐趣的危险人物,打算趁我们入睡之际对我们不利。不论他的企图是什么,至少带来那男人藏身地点的消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带我同行比较好。不管你们有何计划,多个帮手总是好事。」千叶沉稳道。
「千叶先生,你不像坏人,但我们无法完全信任你。何况,将你卷入麻烦,我们会过意不去。」
「我绝不是坏人。」千叶振振有词,尤其是「人」说得特别用力。
如同美树所说,这是我们的事,没必要拖别人下水。况且,没弄清千叶的来历与目的,我们难以心安。我向千叶坦言,而他苦苦哀求「拜托你们」,但表情一点也没有苦苦哀求的意思。
「老实讲……」
「老实讲?」
「我弟弟也是本城恶行的受害者。」
没料到,他最后竟采取正面突破的战术。
「不开这辆车吗?」走出门口时,千叶望着停在院子的奥迪问道。那是两年前,透过电视节目的工作人员介绍买下的。
「不,我们不开这辆车。」
我撑着雨伞,迅速钻出门外,四周不见一个记者。白白守一整天,八成放弃了。他们大概认为再缠着我采访也没好处。
附近可能躲着警察,我有些担心。杀害女儿的男人获判无罪,受害者双亲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警方或许早提防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遭判定「形迹可疑」,我竭力隐藏愤怒与怨恨,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附近卖酒小店的老板经过,我们四目相交,他吃惊地握紧雨伞,匆忙移开视线。我晓得他没恶意,并未感到不快。要是立场对调,我也会手足无措。没人知道该对承受丧女之痛的夫妇说什么话,加上原本视为凶手的男人刚获判无罪,也难怪他没跟我打招呼。
「你口袋里放什么?」千叶忽然问我。我一时不明就里,往外套内袋一摸,才想起他所指为何。我还没拿出来,千叶继续道:「是保湿喷雾罐吧?你喉咙不好?」
「不,这是防身喷雾,成分是辣椒之类的,效果相当不错。」
「你试过?」
「试过几次,眼泪鼻涕流满面,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那真是可怕的经验。」美树笑道:「为了演练,实在吃足苦头。」
当时,那液体一喷出,我立刻大声惨叫,奔进浴室。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抓起莲蓬头往脸上冲。即便冲了水,眼睛依然发疼,鼻炎症状也没有减缓的迹象,但我并不感到痛苦。想到总有一天,那男人会尝到同样的滋味,我反而无比喜悦。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与美树一起坐上后座,千叶也理所当然地挤进来。虽然有些拥挤,但看见千叶冷漠、粗线条又厚脸皮的态度,竟发不出一点怒火。
「千叶先生,你不能辜负我们的信任啊。」美树故意加重语气,简直像在强施恩惠。
根据千叶的说词,他弟弟十几岁时,遭到本城崇欺凌,最后承受不住,自杀身亡。由于没有遗书,警方和学校都不承认是校园霸凌,但千叶确信本城是始作俑者。为了向本城报仇,千叶才暗中查探本城的行踪。当然,我和美树并未单纯到全盘接收。这一年来,我们遇过太多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人。不过,我们决定相信千叶。不,其实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他能同行。有他在一旁,心情轻松不少。从昨天到今天,周遭仿佛有风流动,不再像过去一样充塞着封闭感,显然得归功于千叶的出现。
何况,纵然千叶是大骗徒,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年前,我们的心早彻底碎裂,人生跌落谷底。跟悲惨的往事相比,天大的灾难都微不足道。就像一条骨折的腿,即使有只蚊子叮一口,也不会痛得呼天抢地。
「放心,你们大可信任我。」
「听到你这句话,我反倒不放心。」我坦言。
「别担心。」千叶又强调一次,忽然转头问司机:「能不能放点音乐?」
计程车通过两个大马路口后,我们都下了车。
「在这里换车。」我向千叶解释。
我撑开雨伞,通过斑马线走到对面。那里有座月租制的平面停车场。我步向停在最角落的小箱形车,边说:「开奥迪太醒目,我们开这辆。」
「这是你们的车?」
「半年前买的。我租了个位置,一直将车子放在这里。不过,持有人不是我的名字。」
「不然是谁的?」
「住在老家附近的家母朋友。他来参加家母的葬礼,我告诉他媒体逼得太紧,连买车都有困难。他看我可怜,帮我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