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你只负责提问,不负责回答?」美树的口吻冰冷,甚至感受不到愤怒与讥讽。
「我们是来赴约。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要我们到这间饭店。」我并非临时胡诌,而是预先打好底稿。当初在构思如何制造与本城崇面对面的机会时,我们早就想到可能会遭人质问来意。
「打电话给你们的是谁?」
「我不清楚。」
「你们出现在这里,只因为接到一通电话?」
「我们厚着脸皮来此,你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没那个意思……」
「电话里的人叫我们到三五〇五房,你知道谁在等我们吗?」我反问,就算她认为我在装傻也无所谓。我冷静观察内心的情绪起伏,告诉自己「不要紧」。
「几位来到这里,却连房内有谁都不清楚?」女记者语带责备。
人类是一种重视沟通的动物,一般都会有「听到问题要回答」的先入为主观念。但这一年来,我学会一件事。那就是遇上「有何看法」或「心情如何」之类模糊暧昧的问题,没必要勉强挤出答案。
「我不会打扰你的工作,也不会让你限制我们的行动。大家各自努力吧。」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语气,避免听起来像是豁出一切。
「咦?」
电梯抵达二十一楼,电梯门缓缓开启。这是女记者进电梯时按的楼层。我压着「开」钮,等待女记者的回应。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朝前方站着。女记者好一会儿没动静。
「你不出去吗?」千叶问。
「恕我直言,建议你们不要上去。」女记者拖着行李箱朝我们鞠躬。
我凝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冒出这句话。片刻之后,我恍然大悟。此时,女记者多半抱持着罪恶感。基于职责,她必须伺机采访我,却相当厌恶强迫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接受采访。她左右为难,陷入矛盾的窘境。
类似的例子并不少见。冷静想想,过去一年追着我们跑的新闻记者中,半数都是这种人。
「不要上去?你指的是上去哪里?」
「那个人的房间。他正在接受敝社的采访。」
「他还没走?」我问,美树也脱口道:「采访还没结束?」
女记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同时给出肯定与否定的答案。
「还没走,主管跟他在一起。采访大概得花几天的时间。」女记者哀伤地皱起眉,「山野边先生,他们在等您出现。」
「等我出现?」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晓得主管算准您会来饭店。我猜是那个人安排好的计谋。」
「那个人?」
「呃,本城……」女记者应道。她没在本城的姓氏后面加上「先生」,或许是想讨好我们,也或许是鄙视本城的为人。要不然,就是认为本城接受采访,就算是自己人,按照社会习俗,跟外人说话时不能对自己人使用敬称。
「那个人在等我们?他料到我们会来?」
「似乎是……」女记者点头。
「他故意放出自己躲在这间饭店的消息?」
「细节我不知道……」
我凝视着女记者。「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女记者吞吞吐吐,「只要山野边先生闯进房间……」
「原来如此,我懂了,他想制造话题。」
由于太过愤怒与悲伤,作家发狂冲进获判无罪的嫌犯住处。消息一传开,肯定会激发世人的好奇心,引起社会关注。他们不但刻意安排冲突场面,搞不好连新闻标题也想了好几个备案。
「全是那个人提议的?」我问。
女记者没回答,反而是千叶开口:「山野边,这样本城有什么好处?审判好不容易结束,终于获得解脱,何必在隔天故意引你上门?」
「千叶先生,他想必乐在其中。」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会将在控制游戏中获胜当成人生目标。眼前是最典型的例子。
「再见。」我作势送女记者到走廊。
「我诚心建议你们不要进去。」女记者打心底感到担忧。大概是看出我不可能退缩,于是改口:「就算进到房间,也千万不要动粗。」
「我不会动粗的。」我回答。
「就算没那种念头,还是可能一时激动……」女记者逐渐变得饶舌。
「不用担心。」美树淡淡出声,沉着的口吻中流露一股自信。
「法院已判他无罪……」女记者开始为本城讲话,像在绞尽脑汁阻止争端扩大的教师。
「我们非去不可。」我不是在逞强,纯粹是阐述事实。
女记者一脸无奈,乖乖退出电梯。我无法判断她接下来会采取何种行动。或许是回到一楼待命,或许是打电话给在本城房里的主管。
电梯抵达三十五楼,我们来到三五〇五房前。我轻轻吸口气,抚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美树跟在我身后,千叶则站在我旁边。
「现在该怎么办?原以为能出奇制胜,但看来对方早就在等我们,要得手恐怕不容易。」美树开口。
「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千叶先生,你可别惊讶,我们打算强行带走那男人。」一切如同我们的复仇计划。虽然本城没按预期回公寓,但变动的部分,只是将下手的地点换成这间饭店。接下来的行动,完全能照事先排练好的步骤进行。
「原来如此。」
「你不惊讶?」
「不惊讶。」千叶顿一下,接着道:「我也恨透本城,这正合我意。不过,你们要怎么带他走?」
「我们没料到他身旁会有杂志社的人,只能先下手为强。」我坦言。「既然对方早知我们来到饭店,撤退也无济于事。何况,要是本城躲得不见踪影,想逮他可就麻烦得多,不如现在硬着头皮动手。」
我望向美树,她点点头。我们无路可退。
我按下房间的呼叫钮。
心脏剧烈跳动。我试着调整呼吸,不断安抚自己,提醒自己镇定下来。我默默等待脑海中的风浪恢复平静。绝不能因为焦躁与性急,白白浪费这一年来承受的痛苦。保持冷静,是最基本的条件。
房门打开,一名记者开口:「请问是哪位?」从话声听得出,对方早就知道我的身分。
「啊,山野边先生?」记者展颜欢笑。那是一种包含惊讶与成就感的喜悦。在看似慌张的表情底下,隐隐流露出演员般的冷静意识。他头发斑白、戴眼镜,嘴边满是胡碴,温和沉着中,透着一股身经百战的狡狯,一看就知道是个猎人,狩猎手法高明的猎人。我不禁心生怒火。这种人肯定会把「自己的功劳」,建立在过往种种案件及当事人的痛苦上,并把自己撰写的报导当成勋章向世人炫耀。
「咦,山野边先生?」房间深处传来话声。
是那男人。
霎时,我感觉脑袋仿佛遭一股巨大力量捏碎,忍不住想冲进房里。我相当清楚,自己的双眼一定充满血丝。
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够恢复理性,全多亏晚一步进来的千叶。他一派悠哉地询问:「你们安排了摄影机?放在哪里?如果要摄影,是不是该到明亮点的地方?」说着,他便走向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