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啊,原来如此。」
「我从以前就常常想起这句话。在工作上遇到认真为我处理麻烦的人,我总不禁猜测,他们会不会在对我表达景仰之意。」
「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是。」山野边耸耸肩,「不过,感觉得出轰先生对那男人怀抱景仰。毕竟那男人在轰危急时,帮他很多忙。」
「这么说来,原先是本城向轰表达景仰之意?」我问。
「那是装出来的。」
「好了,现在怎么办?」美树出声。
「该怎么做才好……」山野边并未试图掩饰自己的无计可施,嘴里咕哝着:「还有十二天……」
「这样啊……」我差点脱口说出「不,调查时间只剩四天」。一旦向上层呈报「认可」,山野边的生命将在第五天终结。
「千叶先生,你不赶时间吗?」
车子在等红灯。我抬起头,透过后视镜与山野边四目相交,忍不住应道:「最好快点行动。」你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其他事得处理?工作不要紧吗?」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暗暗想着,当然没说出口。「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都要见本城一面。」
「还有十二天……」山野边重复一遍。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指上诉的期限。
「如果只剩一周,你们会怎么做?」我问。
「咦?」
山野边没特别惊讶,似乎并未意识到我是指他的寿命。
「『倘若该奉献仅剩一周的生命,那么,一百年的寿命同样该奉献』。」山野边又念出像法律条文或契约内容的话语。
「哦?」
「这是谁的名言?」美树问。
「也是出自帕斯卡的《思想录》。」山野边苦笑着回答。
「看来,世上所有名言都是帕斯卡说的。」美树笑道:「不过,千叶先生,仅剩一周的生命,却得奉献一百年的寿命,这是什么意思?」
山野边回到公寓后,打开厨房的冰箱。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突然出声:「千叶先生,你小时候听过『冰箱的门无法从内侧打开』吗?」
「好像听过。」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那是错的。」
「哦,真令人吃惊。没想到冰箱的门居然能从内侧打开。」我试探性地应道。其实,我根本不晓得哪一点值得吃惊。
「不过,从内侧打开得费一番功夫。冰箱的门是气密式的,很难靠蛮力推开。小时候,听说有人躲在冰箱一直没被发现,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一阵子连开冰箱都心惊胆跳。」
「小时候学到的知识往往是错的。」我停顿一下,又补一句:「如果冰箱的门真的无法从内侧打开,我倒想把本城塞进去。」我没特别的用意,只是希望说一些山野边认为我「应该会说」的话。
山野边的反应比想像中激烈。他睁大双眼问:「为什么要把本城塞进冰箱?」
「当然是……」我迟疑一下,继续道:「让他尝尝天寒地冻的滋味。」
山野边无奈一笑。
「能不能放点音乐来听?」
山野边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不久后,拎着一台迷你音响回来。他递给我数张CD,询问:「想听什么?」
「对你们夫妇来说,音乐也是不可或缺的吗?」
「咦?」
「要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准备迷你音响?」这栋公寓只是暂时的栖身之处,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家具,所以屋内十分冷清。但在生活基本用品中,竟包含音乐。
「因为……」山野边吞吞吐吐,「我们原本打算抓到那男人后,在这里执行报复计划。」
「哦?」
「被迫听刺耳的音乐,不也是一种痛苦?」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以往,我曾多次目睹「刑求」,也就是人类对人类使用暴力的场面。最近遇上的机会较少,但我并不感到陌生。陷入亢奋状态时,人类往往会做出毁灭他人的暴力行径,而且手段五花八门。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我还见过妨碍睡眠或制造震耳欲聋的噪音等方法。
「这确实是方法之一。」
「千叶先生,你不惊讶?」美树问:「你不担心我们是真的想刑求那个人,而不是开玩笑?」
「这个嘛……」我含糊应答,然后耸耸肩。耸肩是非常好用的身体语言,在对方眼中能代表各种意思。此时,我忽然想到,山野边刚刚是说「原本打算」,意思是已改变心意?他们取消在这里的刑求计划?
不过,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我兴冲冲地插上插头,随手挑一张CD放进迷你音响后,按下播放钮。音响中传出钢琴与萨克斯风的合奏,我顿时感到心旷神怡。
「你喜欢桑尼·罗林斯(注:Sonny Rollins(一九三〇~),美国五〇至七〇年代的著名爵士萨克斯风演奏家。)?」山野边问。
我怕再次做出错误反应,不敢出声附和,只暧昧地点点头。
「我也是。他有『爵士乐巨人』之称,相当名符其实。」
「大概几公尺?」
山野边噗哧一笑,似乎将我这句话当成无聊的玩笑。
「罗林斯的萨克斯风,就像巨人吹的一样气势磅礴。」
「是啊。」
「随兴、豪放,宛如在天空翱翔。」
「是啊。」
「但RCA时期(注:一九六〇年代,罗林斯有一段时期与美国的RCA唱片公司签约。)的罗林斯普遍评价不佳,大家认为他失去自由自在的特色。」
「好像是这样。」我配合着答腔。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RCA时期」,八成又是某种分类吧。人类最喜欢依某种特别的定义来区隔、分割时间。
「坦白讲,我满喜欢RCA时期的罗林斯。这时期的他受到自由爵士乐风潮的刺激,尝试许多新的挑战。不过,罗林斯的乐迷总是异口同声地说:『那不是罗林斯。』」
「那他是谁?」
「唔,罗林斯。」山野边皱着眉回答。美树噗哧一笑。
我再度做出「在对方眼中能代表各种意思」的好用动作,便沉浸在萨克斯风的悠扬旋律中。原来如此,听起来确实像巨人哼的歌,豪迈又充满活力。
靠着墙壁听音乐,果然是种享受。共处一室的山野边夫妇或坐或躺,脸上各自带着倦容。看着他们萎靡不振的模样,我没有太多感触。
山野边取来搁在墙角的摄影机,在我的前方把弄。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我没特别理会。直到CD播完,我才开口:「终于轮到摄影机登场?」
山野边打开摄影机的盖子,在液晶荧幕上查看录影片段。相隔一晚,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行确认。不知何时,美树在他身旁坐下,同样盯着画面。
「搞不好能从影片中找到一点线索。」
「线索啊……」
我随口回应,正要换一张CD,美树却说:「从头开始播放吧。千叶先生,你也一起来看。」迫于无奈,我只好压下想听音乐的心情。
影片的开头,出现昨晚我们闯入的饭店客房。这台摄影机想必一直放在圆桌上。镜头微仰,拍到坐在正前方的本城上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