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当时我住在老家附近,偶尔会抽空回去。但我没三不五时便往老家跑,因为父亲原本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才想与我们重温天伦之乐,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认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父亲病入膏肓,住在家里的时日不长。这段期间里,美树怀孕了,几乎没随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不,正确地说,是我以怀孕为借口,劝她待在家里。
听到美树怀孕的消息,父亲激动得哭起来。「啊啊,是吗?」他含着眼泪低喃。不晓得他是开心终于要当爷爷,还是难过没机会见孙子一面。除此之外,我不曾见他流泪,甚至不曾听他吐露任何悲观的话语。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父亲那天突然冒出这一句,「接下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完全断气。就像音乐演奏到最后,愈来愈小声。」
「所以呢?」
「我希望你别见我奄奄一息就手足无措。」父亲露齿一笑。「那只是代表我寿命已尽,顺利走完人生。」
我暗骂,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想逞强。站在一旁的母亲则缩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辈子对家里不闻不问,临终前才摆出架子,真伤脑筋。」
父亲确实在逞强。但他逞强的理由,不是虚荣或自尊心。我直到后来才理解这一点。他选择在家治疗,犹如一首即将结束的曲子般日渐虚弱,却还想教导我一些事。
此时,记忆的轮廓逐渐融解的声响传遍全身,我睁开双眼。
原来我在公寓的客厅睡着了。不知何处传来音乐,我不禁纳闷,转头一瞧,只见千叶正经八百地坐在门边,与一台搁在地上的迷你音响面对面,像在进行一场会议。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深灰乌云覆盖天空,小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非要把我的内心完全濡湿才肯罢休。
「千叶先生,有没有查到任何消息?」我问。千叶专心聆听音乐,对我不理不睬。以为他没听见,我又问一次,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这公寓只是临时的避难所,不,或许该说是关那个人的监牢,因此没有购置桌椅。美树在稍远处,同样席地而坐。我们吃的是便利商店的甜面包、小包装营养食品及瓶装饮料,我却一点也不饿。自从去年菜摘离世,我的食欲便大幅减退,这几天更几乎完全消失。果然,一旦面临重大危机,生物就会降低能量的消耗。
电视没关,新闻节目不断大肆报导关于我们的事,但似乎没新消息。
「老公,箕轮传来讯息。」
我抬头一看,美树拿着智慧型手机站在眼前。她曾戏称这支手机是我与箕轮的「热线」,事实上,的确也是唯一用途。
但我很庆幸当初办这支手机。我平常惯用的手机,多半正遭到警方追踪。
手机里出现一封来自箕轮的邮件。打开一看,内文写着「这是记者朋友提供的影像,或许能找出关于本城下落的蛛丝马迹」,末尾附上网址。
我实在太大意。因为这支手机的号码只有箕轮知道,加上邮件来自箕轮,我一点也没起疑。
我点开网址,播放影片档。美树走到我身边,问道:「箕轮写些什么?」
直到手上的液晶荧幕出现箕轮遭到捆绑的画面,我才不禁后悔太不谨慎。
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箕轮坐在正中央一张红色高脚椅上,身体缠着茶褐色的带状物,不知是胶带还是皮带。
他嘴上贴着胶带,双耳戴着一副大耳机。「幸好眼睛没事。」我不晓得这么说有何意义,但就是无法忍住。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一旁的美树惊呼。她也凑近手机荧幕。
这段影片似乎是以数位相机拍下的。
那男人走到镜头前。我的脑袋还没掌握情况,身体已出现反应。巨大的紧张感袭来,胸口仿佛遭到重压,内脏变得异常沉重,全身像开了个大洞。
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他去年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的影片。在那影片里,菜摘遭他施打药物,逐渐不再动弹。那个毁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无悔改之心,还刻意将影片寄来给我们夫妇。
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人。
为了抛开恐惧与愤怒,我甩甩头。
手中的液晶荧幕上,本城走到绑在高脚椅上的箕轮前面,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镜头打开素描本,上头有一排以粗麦克笔写成的横向黑字:
「早上九点半,这张椅子下的炸弹将会爆炸。」
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
本城翻开下一页,上头写着:
「在白萩荞麦面店会合,我会带你们到这个房间。」
霎时,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小小的画面里不断有人影晃动,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白纱。
我将音量开到最大。几乎听不见声音,不晓得是影片的声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
美树似乎还维持冷静。我听见她抄笔记的声响。
本城往身后的箕轮看一眼,翻开下一页。
「我现在要告诉他椅子底下装有炸弹。得知死期将近,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令人期待。」
我终于彻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种以控制他人、玩弄他人为乐的傲慢。画面里,本城阖上素描簿,转身面对箕轮,像刚刚一样一页页翻开。
箕轮看到纸上的字,激动得用力摇晃身体。
然而,愈是挣扎,愈是突显出他的无力与悲哀。巨大的力量几乎快扯倒高脚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愿放弃希望的求生意志。
箕轮大概没注意到本城装有摄影机,毫不掩饰地展现最悲惨的一面。我巴不得转头不看,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美树也凑过来。高脚椅终于被箕轮扯倒,发出撞击声。
可是,箕轮并未挣脱束缚。
本城不疾不徐地将素描簿内页一张张撕下,取出打火机烧掉,直到纸张燃烧殆尽。火舌要烧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开,表情毫无变化。火熄后,他作势踩灰烬,或许穿着鞋子。
「好了,山野边先生,快点行动吧。要是你来得太迟,他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男人最后凑向镜头,轻声低语。
影片到此结束。
我一时说不出话,愤怒犹如沸腾的血液在全身流窜,脑袋不断发出泡沫破裂的声响。但我心里明白,鲁莽行动只会把事情搞砸。于是,我努力压抑情绪,像试图安抚一群蜂拥而来的暴民。
我巴不得冲进液晶荧幕内,揪住那男人,撕裂他的脖子。
「那是箕轮?」听到千叶的话,我猛然回神。「对。」我应道。
「他被绑在椅子上,跟我上次一样。」千叶站在我身后,从我和美树之间望着手机画面。「那是不是也有个名堂?」他接着问。
「名堂?」
「我上次提过,『desk』既是桌子也是杂志社主管,那椅子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职位?」
我早习惯千叶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方式,但多少还是有些「你又来了」的不耐烦。
「你们晓得『白萩荞麦面店』在哪里吗?」美树念出刚抄下的店名。我打开智慧型手机里的浏览器,输入「白萩荞麦面店」进行搜寻。「有了,就在国道四一一号沿线上,多摩川的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