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争执或战争结束,又会回归和平稳定?」
「没错,人类就是不断在这样的循环中兜圈子。」
「这么悲哀的事情出自千叶先生口中,听起来也像黑色幽默。」我暗暗想着,发生战争的理由恐怕不会这么单纯。
「『参勤交代』就像是代替斗争的一种仪式。靠仪式发泄暴力欲望,是一种相当聪明的策略。」
「运动不也是吗?」
「还有祭典。概观人类的历史,这样的例子很多。」
车子终于能够前进,通过ETC专用道时,我非常怕被警察逮个正着。要是我们的行动已在警方的监控下,闸门便不会升起。我紧张得胃几乎纠结在一起,幸好车子顺利通过收费站。
前头的车子开过水洼,溅起无数水花。
开着开着,汽车导航系统进入另一张地图。
「『参勤交代』的队伍中,其实真正隶属该藩的武士不多。」千叶继续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以现在的术语解释,队伍里的人多半来自人才派遣公司。说穿了,就像临时演员一样。他们只是受到雇用,依指示排成队伍前进。」
「原来如此。」我有些吃惊。
「千叶先生,你接着是不是要说,你也干过那工作?」美树笑着问。
「算是吧。」千叶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禁失笑。「总之,『参勤交代』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提供工作机会。这制度实在不错,今后有没有打算继续执行?」
「这个嘛……目前我没听说哪个政党开出恢复『参勤交代』的政治支票。」我应道。
借着确认后视镜的机会,我偷偷觑美树一眼。她凝视着窗上的雨滴,脸上带着笑意。那股笑意多半来自与千叶的有趣对话。我们从未想到居然会遇上一个自称亲眼目睹「参勤交代」的人。
自上星期遇见千叶以来,我们笑的次数远远超过一年的总和。千叶总板着扑克脸,似乎并非刻意逗我们发笑,却好几次将我们从即将灭顶的悲伤泥沼中救出。
我们不再沉浸于过去的悔恨与悲伤,也不再盘算看不见的未来,只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蓦然,我想起千叶在滨离宫恩赐庭园提到的话。「报仇既非勇敢的证明,亦非武士的荣誉」,虽不清楚这是否真的出自德川将军之口,但「即使豁出一切也要报仇雪恨」的思想,带给我莫大的鼓舞与勇气。
我按照导航系统的指示操纵方向盘、踩踏油门,与前车的距离再度拉近。驶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前,我还能保持冷静。尽管焦虑又紧张,多少维持着理性。或说我至少拥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经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后,仅剩的沉着荡然无存。
车上时钟指着九点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竖,满脑子想着「肯定来不及」。感觉就像体内有一面网子,虽然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仍不断弹开,郁积在底下的焦躁感喷发而出。
我脑中浮现遭捆绑的箕轮不断挣扎的画面。
我想像着箕轮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山野边,与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剑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剑。」我回想着当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如今箕轮即将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见过数次面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我难过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门,变换车道。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喇叭声,我甚至不清楚刚刚是不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场车祸。
又开十分钟左右,导航系统发出左转指示。但我开错路,钻进一条单行道。我慌得脑袋一片空白,直骂自己愚蠢,为何在攸关箕轮性命的紧要关头出错。
对自己的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来愈急促。雨势似乎也增强了。
雨刷的动作,益发勾起心中的焦躁。
绕一大圈,终于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该死!来不及了!」整个身体仿佛成为一具不断发出红光及噪音的机械。美树及千叶不断跟我说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视野愈来愈窄,看得见的范围愈来愈小。雨刷不断横过我的眼前,阻碍视线。
每隔十秒钟,我就看一眼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忧虑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不知何时会听见爆炸。连握住方向盘的手也酸软无力。完蛋、没救、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断发出哀号。
「冷静点。」美树安抚道:「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虽然很清楚保持冷静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静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系统发出声音。我羡慕那声音的平静,并对暧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愤怒。
忽然间,我想起「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这句帕斯卡的名言。为什么导航系统没有使用更谦卑、更拗口、更讲究的话语?我莫名其妙地迁怒导航系统。
「不是在时间内抵达就行!完蛋!太迟了!」我勉强挤出声。
「时间很充裕。」美树从旁纠正。
「别胡扯!」
「真的,你坚强点!」美树的一声斥骂宛如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语气不带轻蔑,否则我恐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看!」
「看什么?」我问。
「快红灯了!」
仔细一瞧,前方的灯号确实变成黄灯。可是,现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时候。这个路口不宽,加上时间紧迫,我不想理会灯号,直接硬闯。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门,打算冲过去的瞬间,美树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学生看着呢。」
我一转头,瞥见灯号的下方站着几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马线,她们等着过马路。
于是,我踩下煞车,深深吸气,缓缓吐出。灯号转为红灯,小女孩穿越马路。她们背着红书包,不晓得几年级的学生。
此时,一个穿红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从那几个女学生的身旁飞奔而过。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树说。
我愣一下,没想到美树冒出这句话。一旦回想起关于菜摘的记忆,往往会压抑不住情感,泪流不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总会故意避开前后部分。不当这些回忆有连贯而漫长的剧情,不理会结局是好是坏,只专注于其中某个画面。我相信美树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谁?」我开朗回应。
「从幼稚园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总穿红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孩子。「确实有点像。不过,会不会只是因为都穿红衣服?」
「菜摘很喜欢卓司。」
「哦?」我察觉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问过我,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结婚,我便告诉她拉链咬死的事。」
「这样啊。」
行人号志开始闪烁,我的脚从煞车上移开,准备踩油门。
「有一天,我看完牙医正要回家,发现菜摘站在通学的路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暗中观察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感觉。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的时间并不会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面对社会的方式。这同时带给我些许的放心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