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对了,千叶先生!」我离开房间时,山野边追上来,「如果你在外头遭警察逮捕……」
「预先设想最坏的情况吗?万一我遭到逮捕,你希望我怎么说?」
「怎么说都没关系,不管是受我们牵累,或坦言因弟弟的事对本城心怀怨愤。不过,基本上你可以将罪行全推到我们夫妇头上。」
「哦?」我心里产生一个单纯的疑惑,于是问道:「把错推到你们头上,对我有何好处?」
「可以减轻罪责。」
「减轻罪责又有何好处?」
山野边与美树面面相觑。半晌,山野边笑道:「或许能稍微保住你的人生。」美树接过话:「不过,千叶先生似乎对人生没太大兴趣。」
没错,我确实对人生没多大兴趣。我跟随人类行动,只是基于工作需求。人类的生涯在我眼中不过是「调查对象」,好比牙医助理眼中的牙周病、理发师眼中的头发。
我走出公寓时,手机响起,简直像算准时机。
「情况如何?」监察部同事冷冷地问。
「调查中。后天才结束,不是吗?」
「差不多该决定方向了吧?」
我想不出任何必须隐藏不满的理由,于是故意重重叹口气,回道:
「大概是『认可』吧。」
为了让对方失望,我难得在调查尚未结束便吐露心中的抉择。因为对方希望延长人类寿命。
「我明白了。但如果你希望……」监察部的同事再度试图对我洗脑。他那种「一切都是为了你破例」的态度,害我怒到最高点。要是他恳求「为了弥补过失,请延长人类寿命」,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好歹我心里会舒坦些。遗憾的是,对方使用的却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我知道你们正暗中发起回馈活动,香川都告诉我了。」言下之意,当然是我早摸透你们的底细,不必再故弄玄虚。
「对了,香川已呈报调查结果。」对方应道。
「这么一提,今天确实是香川调查工作的最后一天。反正一定是『认可』吧?」我话一出口,登时感受到电话另一头夸耀胜利的情绪。「难道不是吗?」我忍不住问。
「本城崇不会死。」
「难道是『放行』?」我有些惊讶。
「寿命延长二十年。」
「真受不了你们。」我忍不住咕哝。
特种行业林立的小巷子里,到处是招揽生意的皮条客。「我这里有好女孩。你喜欢怎样的类型?」其中一个皮条客向我搭话,我回答:「有没有坏女孩?」对方一愣,呵呵笑两声:「你当这是『生剥』(注:なまはげ,流传于日本秋田县的民间习俗。每年除夕夜时,男人会戴上鬼面具,手持菜刀,挨家挨户喊:「有没有坏孩子?」)祭典吗?」我知道生剥祭典,却想不出两者的关联。我不再理会他,走下一条通往地下室的阶梯,踏进咖啡厅。环顾店内,一个坐在后头双人座的女人朝我挥挥手。那女人正是香川。
「你让本城活下来?」我在香川对面坐下,劈头便问。
「难得举办『回馈大方送』活动,我也想玩玩。」
「现在不玩,以后恐怕没机会。」我讽刺道。
「没错、没错。」香川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志得意满地点点头。「不过,毕竟不是给予永恒的生命。你不认为『永恒的生命』听起来很愚蠢吗?简直像是漫画的剧情。」
「你的意思是,这活动比允许某个人类的儿子死而复活好得多?」
「是啊,我只是保证他二十年内绝不会死。」
「本城晓得吗?」我刚问出口,又喃喃自语:「应该不晓得吧。」
我们没必要将调查工作的制度及细节告知人类,想必香川不会主动向本城提及。我会这么问,多少是认为这个人类有些特别,搞不好已察觉我们的真实身分。
「他不晓得。啊,我要向你道谢。上次那件情报帮了我大忙。」
「哪件情报?」
「你不是把山野边的计划告诉我吗?我告诉本城,山野边要假扮成餐点配送员混进佐古家,成功引起他的兴趣。」
「他对佐古下毒?」
「这似乎是在我告诉他情报前,他就盘算好的。」
「难怪佐古会在纸上写下『两小时后再来』。」这多半是本城的指示。
「预先想好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并安排各种因应对策。真不知该说他视野宽广,还是心胸狭小。脑筋聪明,个性却阴狠固执。」
「大概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在游戏中获胜吧。」事实上,我遇过不少类似的人类。好几个拥有高超的统帅能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打倒对手带给他们的不是单纯的成就感,而是更加原始的恍惚快感。
「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负责调查一个外科医生。那是个挺优秀的医生,不论再困难的手术都能冷静处理,而且双手灵巧。但是以人类的标准来看,性格相当冷酷。他想尽办法在医院里建立地位,就算背叛、利用他人也在所不惜,每个人都对他畏惧三分。」
「本城要是当上外科医生,大概也会走上这条路吧。」
「或许吧。那个医生被当成天才,不仅没成为罪犯,还在社会上获得成功。」
「后来呢?」
「护士拿刀捅死他。理由我不记得,应该是心怀怨恨。有趣的是,这类冷静过头的成功者,正因不在乎他人的心情,所以不晓得『做什么事会惹恼他人』。这算是他们的缺憾。」
「总之,你完成本城的调查工作,结论是『放行』?」
「不,严格说来是『认可』,只不过为了调整人类寿命,延后二十年执行。」
「真搞不懂监察部那些家伙的想法。用这种草率的方式弥补从前的过失,肯定会把原本的规矩及架构搞得一场糊涂。」我对自身的工作并不特别感到骄傲,也不认为具有重大意义,但他们这次搞出的回馈大方送活动,还是让我有重要之物遭到玷污的屈辱感。「对了,本城现在跑去哪里?」
「我也不清楚。」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何时?」
「我在佐古家外安排车子,载他离开。简单地讲,就是帮助他逃走。」
那大概是佐古以「两小时后再来」为由,赶走山野边及小木沼后不久。
「没错。」香川继续道:「本城为佐古备妥餐点就走出来。」
「你把本城载到何处?」
「新宿车站。他下车后,马上走得不见人影。我想,他还是没完全信任我。」
「本城多半另有计划。」我说到这里,忽然有种想法。我们的工作,简直像是以「破坏人类的计划」为目的。只要我们一出现,某个人的生涯规画就会被迫终止。好比期待许久的庆典,因突如其来的骤雨取消。过去我只晓得雨总阴魂不散,如今才察觉原来自己跟雨这么像。
我凝神细听店内播放的音乐。一阵阵粗犷沉重的声响,宛如要在大地上敲打出裂缝。香川告诉我,这种乐器叫「次中音萨克斯风」。我对乐器种类不感兴趣,重要的是音乐节奏营造出的跃动感。此时,我忽然想到,演奏者会不会就是山野边提过的「吹萨克斯风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