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想到这里,我察觉袋子边缘挂着黑色小布偶,连着链条,是钥匙圈。
那是菜摘的钥匙圈。
那一天,这男人与菜摘并肩走在路上,半开玩笑地互抢钥匙圈。
怎会出现在此?脑袋变得火烫,完全无法思考。但我猜得到这一定也在本城的计划中。
现场留下布偶钥匙圈,更能证明是我模仿菜摘画的故事在水坝中下毒。众人会认为,我故意将女儿的遗物连同毒药扔进水坝。
务必保持冷静,我不断告诫自己。为了遏止倾泄的情绪,我努力将心中的栓子栓紧。但不管我栓得再紧,情绪还是从缝隙汩汩流出。光是这些情绪,心中的水位便迅速攀升,转眼淹没理性。
「箕轮早就得救。」回过神,我察觉自己丢出这句话。
明明还不到摊牌的时机,我却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我想夺走本城的信心,想摧毁他永远居于优势、掌握主导权的态度。那串布偶钥匙圈打破我的冷静。
「什么意思?」
「我们在爆炸前就找到箕轮,将他救出来。你不必再说愚蠢的谎言。」
我在「愚蠢」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
本城默默凝视我,思忖我说的究竟是真话,抑或虚张声势。
「他被关在那栋楼下开糕饼店的公寓。」为了证明我并非信口胡诌,我刻意点出箕轮遭监禁的地点。
本城终于有反应。他的双眸深处隐隐流露不快。他没出声,像在揣测我的意图。好一会儿,本城才开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箕轮吗?当然有。」
「比如?」
「他很担心这种情况能不能申请职灾补助金。」
本城没回应,只耸耸肩。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计划。」我继续道。
「冷静点,没必要这么激动。」
「你从不会这么取笑我,是不是有点紧张?」我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
只见本城的鼻孔微微撑大。接着,我将藏在心中的话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想在水坝里倒入氰化钾,对吧?」
为了一吐怨气,我故意说得铿锵有力。下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然倾倒,支撑在地的单脚滑动。原来是本城用力踩下油门。
我听见吸饱雨水而变得沉重的碎石在轮胎底下的摩擦声。本城迅速回转方向盘倒车,由于力道过猛,副驾驶座的车门大开。
接着,本城踩煞车换档。
千钧一发之际,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无论如何,得拿到放在后座的那袋毒药。不,事实上,在我还没想通前,身体就采取行动。我跳出车外,拉开后座的水平式拉门。下一瞬间,传来上锁声。本城察觉我的企图,急忙锁车门,但我抢先一步打开。
我跳进车内,正想跑向放在最后头的袋子,车子倏然往前冲。
我一只脚踏在车里,但失去平衡,又跌出车外摔在石地上。牛仔裤湿一大片。我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今天不知重复多少次。由于一脚踏进水洼,溅起不少污泥,沾在脸上。
我伸手抹去污泥,忽然传来车子急速发动的尖锐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轰隆巨响及物体摔落地面的撞击声。
抬头一看,美树驾驶的车子与本城的箱形车撞个正着。
大概是美树看见本城开车,心中一急,赶紧发动车子,但起速过猛,整辆车撞上箱形车左侧未关的后座车门上。经这么一撞,车门全毁无法关上,车内一览无遗。
那男人毫不理会毁损的车门,猛力踩下油门。看他负伤逃走的模样,我联想到一头满身疮痍却极尽凶残之能事的异形猛兽,朝着西方仓皇奔逃,身影逐渐缩小。
我赶紧奔向驾驶座上的美树。
车子的保险杆及引擎盖凹陷,安全气囊从方向盘内弹出。美树茫然凝视着白色气囊。
「车子不动了。」美树坐在驾驶座上,双眉因哀伤垂成八字形。在愤怒与焦躁的驱策下,她的右脚不断上下踩动油门。或许太过烦躁,她想将安全气囊拨向一旁,却一直没成功。「这下该怎么办?」
我望向道路彼端,本城的车子不见踪影,恐怕在前往水坝的路上。
我甚至不晓得该找一辆计程车,还是先胡乱拦下一辆车再打算。
一切都完了。结束了。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有液体沾上我的脸颊。原以为天气再度恶化,雨势增强。片刻后,我才发现是眼泪。压抑的泪水终于喷发,跟前两天在车里听见〈雪莉〉一样,泪水泉涌而出。不同的是,这次流下的是无助与绝望的泪水。
美树握着方向盘,焦急得不知所措。见我怔怔流泪,她板起脸,咬紧牙根,用力挤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
她下车踹引擎盖一脚,大喊:「快动啊!」她接着绕到车后,双手撑在后行李箱上,推起车子。我赶紧抹去泪水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推车。车子微微移动,但地面太过泥泞,难以使力。
「现在认输还太早。」身旁的美树推着车子,严肃地说:「我们绝不能输给他,死了可没脸见菜摘。」
我想应一声「嗯」,喉咙却发不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心里明白,却不知怎么办,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山野边。」
背后传来呼唤,我赫然想起刚刚完全忘记千叶。一转头,千叶不知何时跑到荞麦面店附近,跨上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那是一辆平凡的红色淑女车,前方装有菜篮,与千叶当初骑到我家的差不多。
千叶抓着车头,腰杆打得笔直,朝我们骑来,嘴里咕哝着:「没办法,等事情了结才能听音乐。」
他骑到我面前停下,说道:「上车吧。」
本城的车子早不见踪影,凭千叶的淑女车绝不可能追上。何况雨势虽不强,却下个不停。
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这举动多荒唐可笑,但我失去理智。待我跨出脚,臀部碰触到后座,看到千叶的背影时才终于回神,心知不过是白费力气。
如果是高速竞赛用的特殊自行车,或许有一丝希望。然而,这是辆普通的淑女车,千叶也不是自行车选手。
我刚要说「追不上」时身体忽然仰倒,于是赶紧伸出手揪住千叶。为了维持平衡,我整个身体贴在千叶背上,不知不觉不再流泪。
脚踏车冲了出去。
千叶的背部笔直挺拔,简直像粗壮的柱子。他的肌肉比想像中结实,身材壮硕。
踏板转动声传来,千叶规律地踩踏。
我弯着膝盖,将鞋子搁在后轮的框架上。
「一辆脚踏车载两个人,不太可能追上。」我刚吐出这句话,脚踏车开始加速。千叶的身体左右摇摆,一对膝盖上下翻飞,猛力踩动踏板。轮胎、踏板及链条仿佛没有重量,简直像风车在转动。
忽然,千叶的鞋子因雨水滑开,踩了空。千叶的身体一歪,脚踏车几乎翻倒。我心跳漏一拍,犹如目睹珍贵的瓷器从架上坠落。但千叶立刻坐正,重新踩起踏板。脚踏车的轮胎在雨天的路面能产生多大摩擦力,颇令人担忧。我忐忑不安,担心脚踏车随时会打滑翻覆。
千叶的臀部没离开座垫,身体没剧烈摇晃。他维持相同姿势,两条腿上下翻转。看起来平凡无奇,却堪称是惊人的特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