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我们似乎听见好几次『将军』。」
「从那男人口中?」
「没错。那男人一喊『将军』,我们就四处逃窜。他或许想等我们无处可逃,再给我们最后一击。」我愈想愈觉得可能性很大。他想以杀伤力最强大的一击打倒我们,之前的行动都是前置作业。
「我不这么想。」美树否定我的推测。
「咦?」
「我们一次又一次逃出陷阱,他才一次又一次设计出新的阴谋。事情发展成这个局面,并非他一开始就预料到。当初我们在饭店遇上他时,听到我们故意让他获判无罪,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何况,轰先生那次没爆炸,完全是托千叶先生的福。」
「也对。」我点点头。
「搞不好我们占上风。」美树嘴上说得乐观,但从紧绷的表情看得出她心里一点也不乐观。
忽然,身旁冒出一道影子,我吓得差点跳起,原来是千叶凑近。开车的美树也吓得浑身一颤,导致车头偏移,轮胎擦撞路肩。幸好美树立刻拉回车头,但我寒毛直竖,仿佛体内热量蒸发殆尽。「怎么?」
「没有,我只是听到收音机说『接下来为您播放一首名曲』。」
此时,导航系统提示「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
沿外侧护栏望去,左侧出现一栋建筑物。以豪华程度来看,显然不是一般民宅。路旁竖着一面长条型招牌,虽然受到树木枝叶遮掩,但依稀可见「白萩荞麦面」几个大字,上头公告今日不营业。
美树打了方向灯。护栏另一头是宽广的碎石地停车场,里头停着一辆黑色小箱形车。旁边是架设遮雨棚的休憩处,像是屋外吸烟区,只见一个穿外套的男人朝我们挥手。对方面带笑容,露出白齿,好似迎接迟到的友人。
就是这男人。
美树踩下油门,轮胎激起水花,车身猛然向前冲。看到这男人,她再也按耐不住情绪。坐在一旁的我也有同感。
这一年来,我们提醒自己无数次,绝不能感情用事毁坏复仇计划。可惜,强烈的感情轻易攻占大脑,强烈的恨意背叛理性。
车子不断加速,压在雨水濡湿的碎石上,以惊人的气势冲向本城。
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撞死他!
美树肯定也是如此。连车子也与我们化为一体,产生将男人撞得粉身碎骨的意志。这不知该称为愿望还是欲望的念头不断膨胀,脑袋一阵发热。
没撞死本城,并非美树手下留情或突然恢复理智。
纯粹是本城轻巧避开笔直冲向他的车子。他移动到自己的休旅车旁。
我们的车子因碎石打滑而偏离方向,也是原因之一。
车子停下后,美树紧握方向盘,咬牙切齿地说「对不起」。不知她是为差点撞死本城,还为没能撞死本城道歉。
我解开安全带。
「我在车上等。」美树出声。「他一定会以带你们见箕轮为借口要你们上车。等他的车子开动,我跟在后面。」
看来,美树比我冷静得多。
「好,千叶先生,我们下车。」
「原来我也得下车?」千叶面无表情地问。
「我以为你们不来了。」本城拿起智慧型手机,看一眼时间。多半是装模作样,他心里对时间应该是了如指掌。
本城理着短发,表情柔和,但看不出任何情绪。虽然貌似亲切,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快带我们找箕轮。」为了不被识破谎言,我故意说得焦躁紧张。每一次鞋子踏在碎石上总渗出一些雨水。
「时间过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怎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们面前?为何他能一派轻松地跟我们打招呼?就算他没有反省之心,难道连半点畏惧或愧疚也没有吗?为什么他能一副毫无罪恶感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我们,表示还来得及,不是吗?」
「我原打算时间一到就走,但担心你们塞车或迷路,加上是雨天,假如因此无法阻止爆炸,实在可怜。坦白告诉两位,离爆炸还有一点时间。」
他在撒谎。他根本不在乎箕轮是否被炸死。他等在这里,只是要带我前往水坝。可是,他说得煞有其事,看不出半点虚假。
「走吧,上我的车。」本城指着后方的黑色箱形休旅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城。明明早救出箕轮,还是忍不住想相信他,我既痛苦又恐惧。这男人撒谎的语气太自然,看不出一丝诓骗的意图,似乎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我想起关于因纽特人(注:Inuit,北美原住民之一,分布于加拿大地区,邻近北极,为爱斯基摩人的分支。)的典故。几乎每一本讨论精神病态者的书籍都会提及。
某个人类学家从因纽特人口中听到「昆兰戈塔」一词。询问后,才晓得这是指「毫不羞耻地撒谎、窃盗、与众多女人发生关系、遭到责骂亦不悔改、经常受到长老处罚的人」。
本城不正是典型的「昆兰戈塔」吗?
「请快坐上副驾驶座,还来得及阻止爆炸。」本城气定神闲,迈步走向箱形车。他按下遥控器,四扇车门发出解锁声。
「山野边,现在怎么办?」身旁的千叶问。
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车上某处藏有准备撒入水坝的氰化钾,就有种想离得愈远愈好的冲动。
「山野边,我想听刚刚的音乐。」千叶在这节骨眼上还在胡言乱语。我懒得再跟他好好沟通,只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千叶或许想借此安抚我的情绪,于是我冷冷回答:「等事情了结。」
「快上车吧。」本城跨进车内。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不给深思熟虑的时间,大多数人就会傻傻上钩。
此时,我脑中掠过一个疑问。他怎么不担心我在车上攻击他?我一心报仇,极可能克制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凶器施暴。
难道他认为有箕轮当人质,我就会乖乖听话?
本城等我坐进副驾驶座,立刻关上他那侧的车门,车身一震。
「请关门,我要开车了。」他说。
他发动引擎。我感觉他的计划不断向前推进。我踏出一步,他就踏出两步;我踏出两步,他就踏出第三步。
「箕轮没事吗?」
「现在没事,我们快出发吧。」本城表情毫无变化。
我不经意瞥向后座。箱形车的座位配置有点类似小型巴士,驾驶座后方共有三排座位,前两排都是两张单人座椅,最后一排则是一大张长椅。最后面的长椅上,搁着一个大袋子,以安全带巧妙绑住,不必担心掉落。看来是旅行用的行李袋,印着运动品牌的标志,袋身极大,足可容纳一个娇小的孩童。我暗忖里头装的大概就是氰化钾。如此大剌剌搁在座位上,我不寒而栗,赶紧憋口气,腹部绷紧,才没流露恐惧。
「里头只是一些杂物。」本城察觉我的视线后解释。接着,他忽然想起似地「啊」一声,双眉上扬,眯着眼笑起来。
那若有深意的笑容,明显带着嘲弄与轻蔑。
我先一愣,不明白他想到什么。下一秒,我感觉脑袋里仿佛有东西无声无息炸开。
一年前,本城诱使我看菜摘临死前的影片。在惨绝人寰的影像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