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聊一会儿后,我问:「有没有想做的事?比方想吃的食物、想看的节目,虽然能实现的不多……」
「你也知道,我一辈子自由自在。」父亲的语气异常谦卑,「没什么想做的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善尽父亲的责任。」
「没那……」说到一半,心中涌起对父亲不照顾家庭的怒气,我忍不住改口:「倒也没错。」平心而论,这样的父亲总比一辈子任性妄为,给周遭亲友添麻烦的父亲好得多。「坦白讲,到底怎样才算尽父亲的责任,我也搞不太清楚。」
「最近我常想起一件往事。」父亲望着窗户继续道。窗外是庭院,但窗帘拉上,看不见外头景色。「从前我们不是去过游乐园?」
「小学那一次?」
「当时你……」
「你是指鬼屋那件事?」
「没错、没错,原来你记得。」父亲转过头,双眸中多了些神采。
「我记得,但我以为你早忘了。」
「当时你不敢进鬼屋,吓得蹲在门口。」
「我哪有蹲在门口。」我才反驳,脑中就出现当时的画面。朋友一个个进鬼屋,只有我直喊「好可怕」,蹲在门口不敢动。
「我拿你没办法,只好先进去。」
当时父亲说:「好吧,我先进去帮你探路,看看到底可不可怕。」
「怎么忽然提这个?」我问。
「就跟那时候一样。」父亲一脸温柔。
「一样?跟什么一样?」
「一点也不可怕,你根本没必要害怕。」
「咦?」
「所以……」
「所以?」
「我先去帮你探探路。」
我心中纳闷,不明白父亲想表达的意思,但他没多做解释。
那天后,父亲多活了半个月左右。我回家探望他,常遇上他在睡觉,不过清醒的时候也不少。他要出声一天比一天困难,我向他搭话,他有时回答,有时只是点点头。
我与他最后一次交谈,是他过世的前两天。那日天气不错,阳光自窗外洒落,照得房间异常明亮。「我帮你把窗帘拉上。」我边说边站起,却听父亲低喃:「不用怕。」
我转头望着他,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是谁,甚至不敢肯定他是醒着还是在做梦。「那不是可怕的地方。」他接着道。当时他的语气仿佛自己不是躺在房间,而是站在某个梦幻的舞台上,对另一名演员喊话。
「啊,嗯。」
「没错,一点也不可怕。别担心,我先去帮你探路。」
「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含糊应对,最后补上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那天早上我醒来,他已没有呼吸。」母亲如此描述父亲逝世的状况。她的脸上带着泪痕,但情绪相当平静。我赶回家中,望着那停止呼吸,不能称为「物体」也不能称为「生物」的父亲遗体,忽然万分惆怅。回顾他在家里的平凡日子,及他逐渐变得虚弱的神态,我忍不住告诉母亲:「不知为何,有种不再害怕死亡的感觉。」
「他吗?」
「不,是我。」
「你不是最胆小?」
「虽然胆小,但我似乎想通了。死亡终究会来临,但没什么特别,只是自然现象,一点也不可怕。」
「唉,你爸真了不起。」母亲叹口气,流露无奈与钦佩。
「咦?」
「父母总希望儿女平安长大。」母亲身材娇小,说这句话时却挺直腰杆,俯视着我。或许我在她眼中又变回孩子。「儿女活得顺遂,一辈子不要遇上困难或可怕的事情,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就算孩子成为知名作家,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的确,在父亲眼中,我只是他的孩子,不是作家。「不过,要一辈子活得平安并不容易。」
「是啊,所谓的人生,就是要尝遍各种困境与恐惧的滋味。但其中最可怕的,莫过于死亡。」
「最可怕?」
「没错,死亡最可怕,偏偏每个人都得经历一遍。你想想,这不可怕吗?」
任何人都会死,这是绝对无法逃避的「规则」。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个孩子,都有迎接死亡的一天。不管度过怎样的人生,不管成功或失败,这个「最可怕的事情」都将降临到自己身上。
「你爸尽力了。」
「尽力?尽什么力?」
「尽力让你明白死亡终究降临,但绝不可怕。」
我感觉快被甩出去,赶紧坐正。「我从那天后不再害怕死亡。不,其实我还是害怕,可是……」我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喷在千叶的西装外套上。
「可是?」
「我不想辜负他们的教诲。」
给予我教诲的人,并非只有父亲,后来母亲也静静离开,非常自然地从世上消失。实际上,母亲的死带给我的意义甚至大过父亲。母亲在父亲病逝后过得安详恬适,努力「摘取」每一天,走得相当平淡。
「哦?」
「没错,千叶先生,直到现在,有时我依然会想,父亲与母亲只是早一步到另一个世界探路。」
「另一个世界?」
当他们回来,一定会告诉我:「果然一点也不可怕。」
「所以,我猜根本没什么好怕。」
「哦?」千叶应一声。半晌,他忽然严肃地喊:「喂,山野边。」
「干嘛?」
「我们快追上了。」
黑色箱形车离我们剩十公尺,雨势减弱不少。
我看见箱形车的后车窗。
隔着濡湿的后车窗,我甚至窥见驾驶座的椅背及开车的本城脑袋。不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两个男人骑脚踏车从后头追赶,就算是本城也会大吃一惊吧。我光想到这点就愉快。
脚踏车浮上空中。终于结束上坡,路面变得平坦,脚踏车因角度改变微微弹起。前后轮完全离开地面,接着重回地面,溅起不少水花。我感觉脚底一滑,两脚登时悬空,赶紧重新将鞋子抵在横框上。
「千叶先生,请骑到箱形车侧边,车门损坏,我可以尝试跳进车里。啊,对了,建议你上半身前倾,或许会骑得更快。」
我暗忖,这么做应该能减少一点空气阻力。
真不知该不该说是个性耿直,千叶竟然立刻弯下腰,下巴几乎贴在车头。一瞬间,视野豁然开朗,但雨滴一颗颗坠击,我差点跌下车,连忙用力倒向另一侧,重新趴回千叶背上。
此时,脚踏车钻入箱形车与路肩的缝隙。
终于追上了。
箱形车的后车门敞开,车内一览无遗,仿佛部分区块化为半透明的模型。我望向车内,旅行袋好端端地放在后座。
「得把那袋子弄到手。」为了躲避强大的风压,我只能贴着千叶的背说话,借由震动传递声音。
「没错,快跳上去,把那玩意弄下来。」千叶粗鲁地大声附和,听得出他只是想早早结束这档麻烦事。不管毒药、水坝,还是我们与那男人的恩怨,在千叶心中都是不足挂齿的琐事。
我转向右侧,看着驾驶座。
那男人也看着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道路弯弯曲曲,加上雨刷不时阻挡视线,他须随时盯紧前方道路的状况,又须在百忙中抽空观察我们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