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国的库帕
在小个子(还是该说小型?)的人面前跪坐谈话,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习惯后也不觉得有多怪,反倒愈谈愈热络。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应该很想看看我吧。毕竟我是比他们大四、五倍的巨人,肯定像珍禽异兽般让他们兴致勃勃。也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天真无邪,虽然提心吊胆,有时却非常大胆,会在我躺下的身体上跳来跳去玩耍,或观察我的耳洞取乐,忙得团团转。
听到独眼兵长他们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复眼队长和库帕士兵,我大吃一惊,其他人受到的冲击一定更大。但惊讶的浪潮过去后,他们便为士兵的归还感到欢喜。
我和顽爷见过一次面。不晓得是不是拆下床铺,几个人抬着他到我附近。
顽爷是个脸颊凹陷、无法自行起身的老人,但神采奕奕。眼神锐利。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脱口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趣事。」然后,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住在怎样的地方?」「其他人跟你一样大吗?」「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其他人先前似乎只是压抑着好奇,见状也跟着发问。他们稀罕地摸着牛仔裤的布料,为鞋带感叹。
多姆老弟那些猫常来。不过,他们请求:「我们听得懂人话的事,能帮忙保密吗?」
我能和身为猫的多姆老弟交谈。
我能和这个国家的人交谈。
那么,我应该能成为多姆老弟与这个国家的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然而,不知为何,即使猫说话,人类似乎也听不懂。是成见、常识阻碍两者的交流吗?
「如果人类知道我们听得懂他们的话,或许会提防我们,那样过起日子就不方便了。」多姆老弟解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听从他的愿望,把能与猫交谈的事深藏在心底。
「不过……」多姆老弟有一次这么说。
对抗铁国士兵时,我被枪击中,多姆老弟正在广场外围第二条圆道踩踏黄色的花,射出花粉。那时库洛洛猫跑去告诉他:「来帮忙的人类没事吗?他可能会受伤,你应该带着医医雄赶过去。」
「有道理,说得没错。」多姆老弟同意,可是,他烦恼着不知如何告诉医医雄。烦恼到最后,他冲进医医雄家大叫:「城外不得了,快点一起过去吧!」
「我居然那样拼命跟人类讲话,连我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多姆老弟告诉我。「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豁出去。而且,我也想早点知道你的状况。」
「然后呢?」
「发生奇妙的情况。」多姆老弟说着,无法信服似地噘起嘴巴。「医医雄的女儿走近,问我:『要去哪里才好?』」
「她听懂了吗?」
「不晓得,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听完我的话,她转告医医雄:『爸,快带着这只猫,赶往城墙那边。』」
「医医雄有何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平常一样冷淡,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讲不通,刚要死心,下一瞬间他便抱起我,跑出门外。」
「意思是,你的话传达给人类了吗?」
我问,但他左右摇头:「不清楚。从那之后,他们没再听懂过。或许当时我太拼命,那份心意打破人类与猫之间的藩篱。况且,不管我有没有请求,医医雄原本就很担心复眼队长他们。身为医生,他大概认为能帮上一些忙吧。」
「搞不好,人类其实听得懂你们的话,却一直假装听不懂而已。」
「怎么可能?」
我对人类自称是旅人,在荒野外的遥远地方旅行,偶然看见铁国士兵要攻打附近的国家,不忍看到以大欺小的状况,便挺身而出。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救国英雄,再三向我道谢。
「这个国家有你这么巨大的人,铁国应该不会再来攻打。」自称弦的人感谢道。如同多姆老弟的描述,他似乎是纯朴正直的人。
「是吗?」实际上,我无法预测今后将会如何,语气模棱两可。「或许他们会召集更多士兵,卷土重来。」
我不是想吓他,但弦顿时脸色苍白。我后悔不该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一旁的医医雄冷静分析:「他们不会那样劳师动众。付出莫大的代价支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好处。」
我没看到多姆老弟的话中经常登场的酸人。决斗的事我已听说,后来他怎么了?
「他一蹶不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号豪告诉我。「因为再也没人理会他。他足不出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
「真可怜。」我反射性地说,其实并不同情他。
人类大部分是在白天来找我。不晓得是害怕日落之后,天色一暗,我会露出凶暴的本性,抑或听到我的鼾声受到惊吓,没人敢靠近。所以,每到夜里,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尽情享受无边的夜空与灿星。
几天后,我不禁对无所事事感到过意不去。
人类说我帮他们赶走铁国士兵,不需要再贡献更多,但游手好闲,镇日躺着,教我坐立难安。
所以,我决定稍微劳动一下。
比方,挖掘地面寻找水源,或更进一步强化守护城市的城墙。我孱弱无力,从小学就最讨厌体育课,但毕竟拥有四倍大的肉体,其他人类非常高兴。
平常我都在政府机关努力制作文件,回家就坐在电脑前追踪股价涨跌,如今却像这样劳动身体,贡献心力,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是挖洞还是搬东西,都会引来「好棒」的赞美,受到感谢、依靠,我觉得也不赖。
连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号豪都比不过我(虽然是理所当然),总之非常爽快。孩子们的赞赏也带给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机关的工作中,协助町内会及自治会的经验派上用场。我了解这种社群的需要。
也不是被那种快感冲昏头——不,正确地说,我真的得意万分,但我渐渐会去更远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可用水冲掉排泄物的厕所,并挖一个贮存雨水的大洞,拉出一条水路到城市。以前曾在书上看到古代遗迹也有冲水式厕所,我便试着效法。
我跟号豪和医医雄商量建造厕所,总算完成时,他们说:「请你来启用吧。」话虽如此,我实在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排便,所以婉拒了。
又过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张水路,需要挖掘地面的道具,也就是需要适合挖土的棒子,所以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注意到时,我已迷路。可能是渐渐习惯自己的身体是巨大的,我过于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行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没留意方向就走远。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在睡觉,也不晓得路。」
虽然迷路,但没有地图,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满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悠哉地下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是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但我试着挖地,两三下就折断。这么脆弱,没办法用在挖水路上。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