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国的库帕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抽动鼻子,望着周围的枝叶。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但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
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主观来看),是不是曾出现在附近?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位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城里」,实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是不是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看过叫这种名字的树木。」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看过高耸而形状尖锐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库克松树,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称为「Pine」——松树,感到不可思议,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明明叫「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缘际会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发现:「是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边。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很吵又不太吵,像古怪鼾声的的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赫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同样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就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赶。
森林相当广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的形状。那里是一片大海。
就我看来,那只是一片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不定形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肩膀跳下沙滩,散发出浓浓的警戒气息,全身的毛倒竖。瞧他的尾巴,简直快直冲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彼端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吗?」
我边解释,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浅,原来是钓船。跟我乘坐的钓船非常相似,或者说,那就是我的钓船没错。
「这是什么?」
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着问。
「我就是乘坐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似乎会感受到未知的恐惧,发出嘶叫声,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模糊地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到这里?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的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出了门就该好好回家,不都是这样吗?」多姆老弟教训我。
「该好好回家,是吗?」
我忆起自己应该回去的家。我已遗忘家人好一段时间,不忠的妻子是我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维护精神,于是大脑刻意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要回去哪里,的确很暧昧。可是,出了门就会想要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也只是一个如细长状洗脸盆的物体附上引擎般的简单小船,但尺寸毕竟是配合我,在多姆老弟眼中非常巨大。光是跳进小船,或许他便仿佛踏入一栋小屋子。
「喏什么?」
「喏,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也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与我透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像的人物形象相去不远。只有一只眼睛十分锐利,刻画在嘴角和眉头的深纹有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强劲,却没有让对方萎缩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投入工作的老师傅。他的话不多,看到我也仅有些微惊讶,便开口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士兵。」
睽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够表明身分,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更感到强烈的虚脱。他大概是在想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吧。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暧昧地说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眼的他忽然展露笑容,回答:「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琢磨不透哪,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原来的家,与家人拥抱,我觉得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感想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甚至没余裕去想这件事。
「可是,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卷入风暴,不知经纬和路径,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说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
「如果不能确定,你就不回去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一双可爱的眼睛直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重重困难回来。」
「这是两码子事。」
「先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柔软体操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这是一种从外侧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成第三者机关,观察我、忖度我的心情、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另一方面,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有着「对不告而别的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