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弦
可是,各家户门前并没有标注姓名,到哪里去找米治文的“遗迹”?那兰来之前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只能见机行事。
三十多年前,各户人家搬离时都清空得彻底,遗留在墙角院尾的,只有一些碎瓦破布。但荒村不荒,各处都有三十年内甚至近年来的人迹,泡沫塑料饭盒、塑料袋、啤酒瓶随处可见,甚至有未及穿上的内裤和懒得处理的避孕套。那兰在废村里转了足足一个小时,出入了五六间房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隐隐觉得今天又将空手而归。
然后呢?再去找到米治文恳求?听他的耻笑?
她又钻入了一座废屋。
刚才就注意到,这座废屋和周围的邻居们不同,虽然大小接近,但明显更颓败,似乎被荒废得更久。走进后,房中也更显得满目疮痍,墙上有大块的灰泥脱落,地上有更厚的尘土和更多的瓦砾,四处也堆着更多的破旧家什,就好像同样是离开米家村,别家都是有秩序地撤离,而这家是匆忙出逃。
那就难免要在这家多逗留勘察一番。
可惜,半个小时后,那兰又渐渐失望。废屋里虽然有些破旧家什,但没有任何能表明原来屋主身份的东西。这屋里同样有后人留下的垃圾,那兰想找的东西也的确不可能存留下来。
她心头忽然一动,剩下的家具虽然陈旧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能反映屋主的身份个性。她摸出包里的小手电照去,先是在厨房地面上捡起两片碎碗,细瓷的,大半片砂锅盖,带花纹的,这都表明原来家道还算小康殷实,主人注意细节、生活有情调;一间卧室里有一座精巧的小桌,虽然断了两条腿,但从木质和桌面、抽屉的打磨来看,也非出自寻常农家;桌下有一些碎玻璃,确切说是碎镜面,是不是暗示着这小桌本身的功用是个梳妆台呢?
那兰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母亲用过梳妆台,而这间年代更早的房舍里既然有梳妆台,说明其中的女主人对容颜妆饰,格外注意。
但这些,都和米治文有什么关联?
米治文,你的痕迹在哪里?
另一间卧室里,是一座坍塌的单人床,床板斜倒在地上。
还露出了一块白色布角。
那兰蹲身向前,拽了一下那片布,布虽然远非雪白,但似乎并不像屋内其他物品那般陈旧,在那兰的拽动下,露出了更大一片布面。
几乎雪白。仿佛岁月无痕。
那兰觉得心跳微微加快。她想到了断指,想到了血巾,想到了在雪白绢布上的一抹暗红。
她索性奋力掀起了那块床板,然后是一大片白布。
白布掀起。
布下什么都没有。
确切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两片在这个废村里到处都有的碎瓦而已。
如果此刻是一对偷情野合的男女,或许会“借用”一下白布,完成今晚的探索,不去理会那两片碎瓦。
但那兰忽然想到,她只是在外墙脚和院落内看到过碎瓦,因为除非整个屋顶塌陷,屋内一般不会有碎瓦。
更何况,这并非“碎瓦”,只是两片小瓦,方形且完整。
那兰将瓦翻转过来,每块瓦上都刻着一个字。
一个怪字,那兰在米治文的床头柜上见过,古琴谱的曲谱字,记录着音阶和指法。
米治文,我总算找到你了,找到了你的过往。那兰几乎要立刻拨通重症病房的电话,冷笑着问米治文:还记得那些古琴谱吗?还记得你的童年吗?你纯真无邪的童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稚嫩的想法,也许是一种报复的心理,也许是发自内心的质问。
但那兰掏出手机后,只是拍下了那两个曲谱字,准备稍后发给楚怀山和巴渝生,这里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她发掘。
不久,她又在墙角处发现了两块倒扣着的小瓦。小瓦在一张破旧的小柜旁边,小柜歪倒在地上,小柜后的墙上靠着一块木板,木板的脚底也有一块小瓦,暗示着木板的非同寻常。那兰移开木板,一个半人多高的洞窝入墙内。
米治文,看来你从小就充满了神秘感。
那兰弯腰矬身,钻入墙内洞中,但那“洞”又窄又浅,她立刻又触到了墙,她用力推了推,几块砖向外跌落,刺鼻的雾霭和黯淡光线涌进来。
原来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小小暗道。
那兰又推了推,一块块砖逐渐落下,大约一米左右高的墙被推倒。那兰从屋里钻了出来,又怔了怔。
如果这真是米治文少年时的杰作,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挖开这小段墙脚?他自制了一条逃离自家的秘道,至少说明一条:他的自由受到限制,他不能堂而皇之地离开家。或者,这只是他少年时一种冒险的尝试;或者,他在不该离家的时候离家,比如说,夜半三更。
或许,米治文从小就是一个喜爱与黑暗为伍的人。
那兰正准备再次进屋,忽然发现脚边又有一块灰色瓦片。她俯身拾起,反面又是一个古琴谱怪字。
她放眼四下看看,大约五米外的草丛中,依稀又有一块瓦片。她走上前,果然。
数米外,又是一片小瓦,一个怪字。
就这样,每隔数米就是一片瓦,越往远处去,小瓦的分布越稀疏,逐渐变成了每十余米一片瓦,需要费些周章才能找到。一直走出去足有两公里,那兰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米砻坡的坡脚下。
瓦片消失了。
那兰沿着坡脚左右走了十数米,再也没有看见瓦片。她抬头向上看了看,发现坡体上有条羊肠小道,自坡脚向上不见尽头。她踏上那条向上的山道,果然又看见了瓦片。先是几块,每隔数米散在道边,然后逐渐往新春的荒草中分布,直到草丛深处,猛然出现了十余块小瓦,堆成一小堆。
如果把所有小瓦上的曲谱字串起来,会不会是首古曲?
米治文,你要唱的是个什么调调?
那兰走上前,准备将瓦片全部翻转过来,用手机拍下这组瓦片曲谱的全景。脚下觉得一软,仿佛草坡忽然变成了沼泽。她暗叫不妙,想收足却已经晚了。
惊叫声中,她坠入了一个深坑。
躯体和地面重重的撞击后,眼前一片黑暗,接着是意识里的一片黑暗,连疼痛都未及体验,那兰就晕厥了过去。
17.困穴埋枯骨
头上现出一点微光,脸上被扑了一把湿腥泥土。
“醒醒!”
那是谁的声音?
米治文?不可能,他还躺在几十里外的重症病房里。
那兰努力睁开眼,但视线立刻被另一把撞到脸上来的泥土封阻。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被你感动了,你孜孜不倦地寻找我的秘密,终于小有所成。只可惜,你和我的秘密一样,要被永远封存在这儿了。”头顶上那声音比地底的寒气更阴。更多的泥土落下。
那兰想大声叫他住手。
“要我停下也行,要留住你的如花小命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魔鬼般的声音故作柔和,“只要你苦苦哀求就可以,告诉我说你错了,我才是你命运的主宰。甚至,你可以说你爱我,我也就笑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