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我倒是常被人说『真想看看你父母的嘴脸』呢。」
爷爷跟奶奶不理会木村的讽刺,自吹自擂地对彼此说:「这就是所谓的隔代遗传吧。」
进到七车。中隔走道,左边是两人座,右边是三人座,椅背全朝着相同方向并排着。木村伸手入袋,握住手枪,大跨步数着排数前进。
空位比预期的多,乘客稀稀落落。木村在第五排的窗边座位看到一个少年的后脑勺。少年穿着有白色衣领的衬衫,外罩西装外套,昂首挺胸,看起来就是个健全的模范生,少年把身体转向车窗,望着窗外,好似正对到站的新干线车辆看得入迷。
木村慢慢走近。只差一排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萌生疑念:这样一个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孩子,真的心存恶念吗?看看那肩膀单薄的纤细背影,完全是一个独自享受着新干线之旅的国中生。木村心中那个塞满了紧张与觉悟的袋子,袋口的绳索几乎就要松脱了一些。
眼前冷不防爆出一团激烈的火花。
一开始木村以为是新干线的电气系统故障了。他猜错了。是木村的个人神经讯号瞬间断线,眼前一片黑。原本面对窗户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头,用藏在手中的小型机械抵住了木村的大腿。那机械就像大了一号的电视摇控器。是那些国中生在用的自制电击枪——待木村察觉时,已经全身毛发倒立,身体中心也麻痹了。
眼睛睁开时,木村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双手手腕被绑在身前。脚踝也是一样。都被厚重的布带以魔鬼毡固定住了。手脚关节可以弯曲,但全身动弹不得。
「叔叔,你也真够傻。居然完完全全照着剧本来,太教人吃惊了。就连电脑程式都不会这么照规矩来说。我知道叔叔会来这里,也知道叔叔以前从事非法工作。」就坐在左侧的少年淡淡地说。双眼皮,鼻梁高挺,相貌十分女孩子气。
「以前我也对叔叔说过,为什么全天下的事都这么如我的意呢?人生真是太容易了。」半好玩地把木村的儿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落的这名少年尽管还是个国中生,却用一种自信十足、仿佛历经了好几次人生的表情说。「难得叔叔戒了最心爱的酒,这么拼命,真是对不起哟。」
水果
「伤口还好吧?」靠走道座位的蜜柑对着窗边的柠檬问。这里是新干线的三车,第十排的三人座。望着窗外的柠檬嘀咕:「为什么500系没有了呢?我超喜欢它的蓝色。」然后他这才总算注意到似地蹙眉问:「你说伤口怎样?」不晓得是睡乱的还是刻意造型的,柠檬略长的头发看起来也肖似一头狮子鬃毛。单眼皮的眼睛与貌似不服地扬起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柠檬懒得工作、不管做什么都嫌麻烦的个性表征,让蜜柑不由得心生纳闷:是性格影响外表,还是外表影响性格?「柠檬,你昨天不是被刀子割到吗?我说你脸颊上的伤啦。」他指指窗边的柠檬说。
「我怎么会受伤?」
「为了救这个大少。」
蜜柑指着坐在中间座位的男子。那名二十五岁的长发青年缩着肩膀夹在两人之间,交互望着两旁的蜜柑和柠檬。与昨晚刚被救出来时相比,脸色好多了。年轻人被捆绑、遭到近似拷问的暴力对待,原本还抖个不停,但不到一天就已经平静许多。简而言之,就是内在空无一物——蜜柑心想。是人生历程与想像世界毫无关联的人常见的类型。他们的内在空洞、单一色彩,所以可以立刻转换心境。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根本不知道去想像他人的情绪。这种人才应该读小说,但他们应该已经错失了读的机会。
柠檬看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救出这名年轻人是九小时前的事了。这个大少——峰岸良夫的独子被人监禁在都内藤泽金刚町某栋大楼地下三楼的一室,所以蜜柑等人勇闯龙潭去救他出来。
「我怎么可能钝到被人拿刀子割伤脸?少胡扯了。」柠檬跟蜜柑一样,身高接近一百八。可能因为体形也一样清瘦,他们常被人误认为双胞胎,或至少是兄弟,换言之,别人称他们为双胞胎杀手、同业兄弟,但每次蜜柑听到这种说法,都很愤慨:不要把我跟他混为一谈!自己居然会被跟这种目光短浅、轻率无脑的家伙归在同类,这个事实令蜜柑愕然。当然,柠檬应该丝毫不介意。蜜柑就是看不顺眼柠檬那种粗枝大叶、跟纤细二字完全沾不上边的个性。有个仲介业者曾说:「蜜柑很容易相处,可是柠檬很麻烦。就跟水果一样,柠檬酸得教人咽不下去,不是吗?」蜜柑心想:一点都没错。
「那你脸上的伤是哪来的?明明就有条红线。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小混混拿刀刺上去的时候,你还尖叫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被那点小事吓到?要是我尖叫了,那一定是因为对方弱到不像话,心里想着『噫!怎么会有这种逊咖!』而被吓坏了。再说,我脸上这伤可不是刀子划的,只是湿疹罢了。我是过敏体质。」
「哪有那种刀伤状的湿疹?」
「湿疹是你发明的吗?」
「什么跟什么?」蜜柑板起脸。
「这世上的湿疹跟过敏是你发明的吗?不是吧?你是评论家吗?你要否定我这二十八年来的过敏人生吗?你又对湿疹有多少了解了?」
「我没有否定你的过敏人生,湿疹也不是我发明的,可是你那不是湿疹。」
总是这样。柠檬老爱推卸责任、虚张声势、胡说八道。除非蜜柑接受他的歪理,或是当成耳边风,否则柠檬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不好意思……」坐在蜜柑和柠檬中间的年轻人——峰岸家的大少胆怯地小声说:「呃,请问……」
「干嘛啦?」蜜柑说。
「干嘛啦?」柠檬也说。
「呃,两位……呃,该如何称呼?」
昨晚蜜柑和柠檬赶到时,大少被绑在椅子上,浑身瘫软无力。蜜柑和柠檬把他弄醒搬出去时,大少也只是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无法正常对话。蜜柑想起这么说来,完全没有对大少说明他们俩的事。
「我叫杜嘉,他叫班纳〔※DOLCE&GABBANA,义大利高级服饰品牌。〕。」蜜柑胡说一通。
「不对。我叫唐纳,他叫道格拉斯。」柠檬点点头说。
「那是什么鬼?」蜜柑问,却也猜到八成是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了。柠檬成天把汤玛士小火车挂嘴边。汤玛士小火车是用火车模型拍摄的儿童电视节目,似乎历史悠久,柠檬对它情有独钟。柠檬每次引用或举例,绝大部分都是汤玛士小火车的剧情,仿佛他的人生教训和欢喜全都是从中学来的。
「蜜柑,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唐纳跟道格拉斯是双胞胎的黑色小火车。他们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像是『哎呀,这可不是亨利吗?』他们说话的调调实在讨喜,令人瞬间有好感。」
「哪里啊?」
柠檬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摸索一阵后,取出一本约记事本大小、富有光泽的印刷本。「看,这是唐纳。」他指着说。那好像是汤玛士小火车的贴纸簿,上面有好几个小火车图案。柠檬指的地方画着黑色的火车头。「蜜柑,我已经和你说过无数次了,你老是忘记。你就不肯记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