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
但阿奇却显然急切地想成为钓鱼团中的一员。他说如果船上还坐得下第三个人的话,他很乐意与他们为伴。
派特的嘴又开始颤抖了。
格兰特说:“欢迎至极,你可以帮忙做舀水的工作。”
“舀水?”这位苏格兰的救世主脸色转。白,退却地说。
“对啊!这条船的接缝不太牢,水都会跑进来。”
阿奇想了一下,决定现在是他散步回摩伊摩尔的时候了。邮差该到了,他也有信件要处理。但为了怕他们两个人认为他没法子修理船,阿奇举例说明自己对船很有办法。他说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个人之所以能活着抵达海布里地群岛(苏格兰西北部的群岛。——译者注)的海滩,都是为他高明的技术所赐。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地讲着这个故事,但流露出的神态却令人怀疑他是信口开河。他一讲完随即转变话题,好像害怕别人进一步询问。
他问格兰特是否知道海布里地群岛。
格兰特锁上农舍,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说他不知道。
阿奇一面要离开,一面以拥有这山川大水的派头诉说着:路易斯的飞鱼舰队;明格雷的峭壁;巴拉的歌谣;哈里斯的山坡;班伯琼拉的野花、风沙;还有斑墨雷无尽美妙的白沙。
格兰特打断阿奇的自夸之辞,说:“我想,那沙应该不会歌唱吧!”然后一脚踏进船舱启航。
阿奇说:“噢!不会,不会,那是在格拉达。”
格兰特被震住了,问:“什么东西在格拉达?”
“就是吟唱的沙啊!好吧,祝你钓鱼愉快。但是今天实在不是一个钓鱼的好日子,你知道的,天太亮了嘛!”
阿奇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举起那支牧羊人的曲柄拐杖,一摇一晃地沿着岸边走向摩伊摩尔。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里看着他走开,一直到他几乎要远到听不见的距离时,格兰特才突然开口叫他:“格拉达有什么能走路的石头吗?”
阿奇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回说:“什么?”
“格拉达有能走路的石头吗?”
“噢!没有,走路的石头在路易斯。”
然后这个蜻蜒般大小的人,和他蚊子般的声音渐行渐远,融入褐色的远方。
第三章
他们在午茶时间回家。带着五条不甚起眼的鳍鱼,以及两个大胃王。派特为抓到这种瘦巴巴的鳍鱼找到的借口是:在这种天气里,除了能抓到这种他叫做“蠢蛋”的小鳍鱼外,其他的根本别想。因为值得尊敬的鱼不会在这种天气上钩!到距克努约半英里之处,他们就像返家的马一样,一路奔驰。派特像头小山羊般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就像他一路去时一贯的沉默一样,差别在于这一路回来时他的一贯变成了滔滔不绝。这个世界和伦敦仿佛都已退到老远了,格兰特自觉当国王也没这样快活。
但当他们在克努门口的石板上清理鞋子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来由地急着想看那份报纸,而他一向非常痛恨别人身上的这种非理性,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自己也如此。因而,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又将鞋子擦了一遍。
派特只在双层擦鞋布上草草抹了一下说:“老兄啊!你这也太仔细了吧!”
“穿着沾泥巴的鞋子走进屋里是很粗野的。”
“粗野?”派特说。正如格兰特所猜测的,派特将“清洁”这类事视为女性化的表征。
“是啊!那很邋遢,而且不成熟。”
派特哼了一声,偷偷地再擦一次鞋。“真是可怜的房子啊!连几块泥巴都承受不起。”他重申自己的独立,然后一阵风似的冲进客厅。
客厅里汤米正在松饼上淋蜂蜜;罗拉在倒茶;布丽姬在地板上重新排组那些小玩意;小猎犬则忙着在桌子四周搜索,看是否能找到点吃的。这个房间除了与闪耀火光争辉的阳光外,整个画面和昨晚没啥两样。还有的是,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躺着一份日报,这事关重大。
罗拉看到格兰特搜寻的目光,问他找什么。
“啊,我在找日报。”
“噢,贝拉拿去了。”贝拉是女厨子。“如果你要看,待会儿喝完茶我就拿回来。”
他突然有一瞬间对罗拉感觉有点不耐烦。她实在太自满了。她实在太快乐了,守在她自己的城堡里,茶桌上摆满了食物,身材略微发福,有着健康的一对儿女和体贴的丈夫,还有傲人的安全感。其实,如果能让她偶尔去对抗生活中的恶魔,让她偶尔被吊在半空中俯视下面的无底洞,那对她会挺好。但是他很快把自己从这种荒谬的想法中拯救出来,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罗拉的快乐里根本没有自满,而克努也不是逃离现实的避难所。刚才两只黑白卷毛的小牧羊犬在大门口摇着尾巴迎接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它们会叫摩西、格伦或崔姆之类的名字,但今天他注意到要喊它们汤格和赞格。亲墩江的江水早就流入突利河,这里也再没有象牙塔可言。
“当然,这里有《泰晤士报》,但是是昨天的,你可能已经看过了。”
“谁是小阿奇?”格兰特在桌旁坐下问道。
汤米说:“这么说你已经见过阿奇·布朗了?”他用手拍了拍热腾腾的松饼上半部,舔了舔流下来的蜂蜜。
“这是他的名字?”
“以前是,但打从他自封为盖尔国之王后,他就称自己为吉里斯毕格·玛拉布鲁伊珊。他在饭店那边非常不受欢迎。”
“为什么?”
“你想谁会喜欢给差遣去找吉里斯毕格·玛拉布鲁伊珊这样名字的人?”
“我也不会喜欢他出现在我家。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说他在这里用盖尔语写史诗。但其实他两年前才开始学盖尔语,所以我想他这首诗不可能撑得太长。他以前是属于克利绪一克雷佛一克里特学派的,你知道,就是苏格兰低地的那群男孩。他属于这个团体已经好多年了,但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因为竞争太激烈了。所以他就认为苏格兰低地只是被贬低的英格兰人而已,而且理应遭受谴责,同时他也认为没有比回归‘母语’、回归真正语言更要紧的事。因此他以一介来自大学的高贵之身屈就于格那时罗拉和汤米都已经离开了,一个进厨房,一个去外面透透气,客厅只剩下他和那个老在地板上不断重组自己宝藏的沉默小孩。他若无其事地从派特手中接过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派特前脚才走,他便以一种无法抑制的兴致把报纸打开来。这是苏格兰版的报纸,除了中间部分外,全部填满了地方性的新闻,但似乎没啥新闻提到火车上那档子事。他来来回回地找,扫过一堆不重要的新闻,像只狗穿过一堆蕨类植物。最后,他找到了,就在一个专栏下面,夹杂在脚踏车意外事故以及百岁人瑞的新闻当中,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标题写着:一名男子陈尸火车之上。标题下面是一段简洁的叙述:昨日早晨高地飞行列车抵达终点站时,发现一位名为查尔斯·马汀的年轻法国人半夜死在火车上。据初步调查判断,他的死因系自然死亡,但因为死在英格兰,必须运往伦敦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