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准备的谋杀
“两遍,这是第三遍。”
“你说四遍的。好吧,三遍。电影今年一月上映,那时候你和欧阳桐都快黄了,你绝对没心情跟他来这儿,所以第一个是保罗,还是别的什么名字,反正是那个德国人,对吧?”
“马克,怎么了?”
“我在想另一个是谁,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今天上午找过我,还留下了这个。”我把那把空枪对她晃了晃,声音有点儿难过,说:“你不该让他来找我的,我现在处境很麻烦,我这个样子,谁碰我都得惹一身骚。”电影结束了,我们忽然暴露在灯光下,人们陆续散场,不时还有唏嘘的声音。我掏出口罩戴上,对她摇摇头,尽快结束这次谈话:“李凯死了。”
**10
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最后一场电影散场。哈尔滨冬天冷,入夜早,这个时间一过,排挡夜宵的地方都不好找,夜色里就只剩下罪恶和警察了。
人们还意犹未尽,时不时有对这电影的只言片语传过来。我和陈洁像两个标点符号夹杂在人群中,各自占据着自己的空格,却没想过相互靠近。出了电影院还要绕半个六楼商场,她走在前面,向右一拐,进了安全通道的楼梯。
不管怎么说,她在为我考虑。我们隔着一层楼梯以相同的速度往下走。她的高跟皮靴左右左右地在我下面敲打楼梯。到了一楼,她转向进了洗手间。我跟过去,右边是红色口红,左边是黑色烟斗。我转左,进去面墙小便。一则小广告挂在上面,下半部分是心理测验,“当你赚到第一个一千万,你会……”四个选项依次是,阿尔卑斯山滑雪,买艘游艇出海,买栋豪宅,投资下一笔生意。我没耐心细想,直接看下面的分析,选择哪一项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人生可能会如何如何。钱有用吗?今年开始我也忽然有了三百万,我的人生不也是一团糟?
测试题镜框反射出两张脸,头一张是我的,憔悴疲惫。另一张是女人。我没回头,问道:“男人的小便池比你想象的高,是吧?”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怎么继续?”
“你去地下车库取车,到了门口别停,开出去,随便去哪儿绕五分钟再回来。如果见到我,就带上我,我要是不在,你一脚油门,回去睡觉。”
“我没开玩笑,真有三个警察守在我家。”
“那你就前面右转进Baby Face,一个开Mini Cooper的漂亮女人,吊个男人太轻松了。把他带回去,跟警察说,你们打扰我生活了。如果你觉得不保险,你就吊三个,带回去让他们一对一单挑。”
我尿完了,但没敢回头,感应器一遍遍地冲水。我也没敢从镜框直视她的眼睛。我等了几秒钟,她也是,然后她踩着高跟鞋出了烟斗房间。我感到悲哀,生命里没有可信任的人。听着她鞋跟声远去,我向前倾,脑袋倚在测试题上欲哭无泪。
外面真冷,我还穿着那个记者的衣服。胡东博既然要把我弄出去,干吗不穿两件像样的衣服来?我站在旋转门看陈洁开走,注意有没有可疑的细节,有没有后车尾随。反追踪我就这一招—比普通逃亡慢一拍。够了,跟罗本踢球似的,禁区前横带,射门,挂角。有效就好,不用花哨。我猜罗本继续这么干,没准儿真能把拜仁送进三冠王。我相信他可以,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见证那天。
门前一切平稳,而且散场的人们迅速就没了。一辆空车开过来,问我走不走。我摆摆手,这样他开走后,万达广场就我一个人了。不到一分钟万达影院的霓虹刷的一下熄了,铁门自动闭合,万籁俱寂,越发冷清。
万一陈洁不回来怎么办?四目无人,打车都费劲,冻死活该。我发了会儿呆,我不该怕这个,我这辈子就是逃避太多苦,才造成今天这么狼狈。作为男人,哪怕我今晚就挂掉,也不该惧怕我生命的最后一次历练。
我估计她真不来了,快十一点没见人影。一辆黑车朝这边开过来,五十米左右能看出是黑卡迪。警务用车没这么好的,这么晚出现可能是针对我,又一个和陈洁看过电影的男人?转向灯、大灯和雾灯全都打亮,照得我无处藏身。我找好位置,干脆站着不动。车在面前停下来,车窗摇开,开车的是陈洁。
“这又是你的职业本能?”她坐在里面问。
“什么?”
“你刚才在左侧路边,看没地儿跑了,就到右边等着。这样我真要抓你,中间隔个副驾位,可能来不及马上按住你。”
“我没想那么多。”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本能?”
“你学得真快。”我弯腰上车,却拉不开车门,我指指这个,示意她打开。
“晚上空气不错,你应该多呼吸呼吸。”
“我呼吸七十五分钟了。”
“我要是就不给你开门,你会不会发火?”
“不会,你不欠我什么。”
“那就是你欠我的喽,你求我,我就给你开门。”
“我不发火,我也不求你。”
“但我火气很大,什么开Mini的漂亮女人,我再也不开Mini了!”
“卡迪拉克很宽敞,你吊五个男人都能坐得下。”
车门咔的一声,她开了。
我坐进去,对暖风搓着手。我像个雪糕,呼出的哈气都是白的。暖了半分钟,我说:“谢谢。”
“接下来去哪儿?”
“开房生小孩去呀。”
“切,你行吗?”
“我不行,我是个通缉犯。”
“你还挺自豪的嘛。”
我提过她的包,找出ESSE烟,点支抽上。我站那儿七十五分钟不是白耗的,我早做好了合适的安排。我问她饿了没有,找地方喝二两酒,暖暖胃。
其实没法喝酒,这不是放松的时机。我只是想找个亮堂的地方,有点儿热乎菜,比漆黑的电影院或是把车停在荒郊野外好点儿的谈话场所。东区路口有个东北大炕,馆子门口一大铁锅成年煮着杀猪菜。别的菜没有,谁来了就盛一大铁盆。这样用不着厨子,也能二十四小时营业。老板有意思,白天生意好时见不着人,晚上睡醒了能在店里坐一宿,熟客来了就唠上两句,有时候还请客人喝他泡的蛇酒。他命也不好,钱赚了不少,儿子却在松花江被一帮半大小子按着脑袋淹死了。儿子他妈马上就疯了,在精神病院养了几年不见好转。那六个肇事者判了十年到二十年不等,他从不掩藏将来的打算,把钱赚足,等那帮小子出来,雇人要他们的命。
我来这儿三年了,最后一次还是我离职那个晚上。他性子野,这对我胃口,我觉着我俩处得不错,我觉着这是我在哈尔滨唯一留恋的地方。
老板见着我们忙把我们往炕上拉。陈洁的皮靴费半天劲脱不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还换了套衣服。老板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我说瞎忙。他问我这次怎么没开警车来。我说别提了,上次跟你喝完,回去就被扒皮了。他哈哈大笑,那声音真有感染力,陈洁硬是被逗乐了。接着他的笑声跟急刹车似的戛然而止,低声说:“我看今天的报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