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病
少女离开喷水池畔,远比我矮小的身形耸立,在她头也不回之前,留下最後一句话。
「等著吧!圣夜仪典那天晚上,你会看到幽灵。」
☆、次章·舞台炽灯篇(5)
那天晚上,阿诚又出现了。
「社长大人,你的存稿准备好了吗XD」萤幕上一行九号字无声地抢尽视线。
我花了三秒钟回想起不知道多久前他给我的推理季刊企划书还躺在「下载」资料夹中,但我连打开资料夹右键删除都不想做,打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这本杂志真的做得出来,至少不是生活在真实中的我们能够办到的,因为贪图生活的幸福的我们没办法把仅有的生命拿来换取梦。
我关掉电脑萤幕,拉开抽屉寻找指甲刀,但在那之前摸到一把钥匙,钥匙开的是小葳家的门,我以为已经不见了,但没有东西会无缘无故从抽屉中消失。
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共享生活的幸福,但她拒绝了那个未来,转而面朝我不明白的方向;曾经以相同热情共享喜好的推理研究社,却是我先背离了阿诚,诀别那个还有幻想的世界;现在,方爱婕在我眼前,她所看到的那个有著幽灵的世界,又是什麽?
不久前在小葳楼下占据我脑海的疑问又回到心中,这一次不只是为了她与我,还有执著在我所抛弃的那个世界的所有人。
电话拨出去了,依然留在快捷键的那个号码,对面响起温柔的钢琴轻音乐,在转接语音信箱的女声前,我听到一字淡淡的「喂?」
「是我……林邵杰。」比想像中自然地开始说话,虽然硬生生加上一句名字。
「嗯,我知道。」阮葳的声音像文火炖汤,平波中暗暗冒出细泡。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问完就挂断。」
「问吧!」阮葳柔柔地说,如同她一如既往的说话方式。
我还是很慢地吸了一口气,一边注意不要传到电话另一端,然後开口:「你所想像过的,如果我们一起走下去的未来,是什麽样子?」
电话两头陷入长长的沉默,指甲刀在我空著的手中一开一阖,奇怪的是我并不急著得到答案,只是静静感受两个人之间的宁静,有种十分怀念的错觉。
「你也想过吧?差不多什麽时候该结婚?最好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之类的。」她终於开口的时候十分平静,「你总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什麽事都按部就班来。」
「但还是会失败。」我压住自己声音的震动,不想显得比她还要不能镇定。
「我不介意你失败……」她忽然低声,「记得我们开始在一起的那时候吗?就算你们的成果展没有成功,我还是……」
她总是只把话说一半,但已经把我带回专注在她一言一语的过去。在筹备成果展期间我已经注意到这个总是默默努力女孩子,但在众人之间没有多少机会让我们混熟,反而是在我宣布活动取消的那一天,其他人转身离开後,收拾到最後一个才走的她却在跨过门框前回眸一望,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开口问她想不想吃宵夜?
「我知道自己是个既胆小又无趣的女人,所以很自私地期待一只能牵著我走向不同方向的手。」她的声音又低又急,但速率平稳,「看著那时满心要前进的你,我却不敢靠近,直到你停下,我才有勇气追上。」
我无法回应,就算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这也是她不曾提起过的话。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很愉快,但是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我还梦想别的生活……」她原本就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後停顿了半晌,「对不起,我真的不应该这样仰赖你。」
电话挂断了,手机还停留在我耳边,终於得到这个答案,但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也许我在更早之前就明白了。真正意外的或许是小葳眼中的我,我以为丢掉妄想才能抓住属於我们的幸福,但她自始至终都看著被抛弃的那个我。
我看不到她们热切注视的东西,所以只能在床上闭起眼睛。
十二月二十四日,睽别周末的和羊已经被仪典委员会结上满满苍绿冬青彩饰,间以红果点缀,礼堂前小广场凭空立起与钟楼相望的巨大杉树,粉银亮金的缎彩显然在搬出仓库後经过一番整顿,一、二年级校舍面向操场的那一面分别挂上一幅大型挂轴,庞大的天使六翼上写满了每个参赛班级的自选曲目。
放学钟声响起,闹哄哄的校门口挤的不是背书包离校的人群,而是搬便当的一、二年级生和出外用餐的三年级生,要比赛的学妹们多半紧张得吃不下一年一度的合法外订便当,把握最後一个半小时加练,学姊们倒是悠悠哉哉享受比平时赶晚自习多半小时的充裕。
六点半,一、二年级生已经坐满礼堂前三分之二,最後的三年级生带著课本、讲义或准备睡觉的心情列队入座,导师的位置就在班级最右边,十二个班级从右边那一行排起的结果,三年五班正好在我们班的左前方,而方爱婕在观众席阴暗中依然显眼的淡色卷发就在三年五班的最後一排。
一年级的圣诗朗诵先开场,拉开的红幕之後是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繁星之夜,高高悬在金字之上的是巨大的伯利恒之星,在这霸道布置最初的视觉攻击过後,我硬生生把视线拉回台下的少女,确认她依然如同所有人一般目不转睛望著台上表演。
如果她要让幽灵事迹再次实现,时间就会是在後半场二年级的圣歌大赛开始之後,场景则是在礼堂後台,但我无法放松紧缠的视线,持续在舞台与观众席间往返,甚至连五班的导师婉伶姊都几次回头看我。
我身边的学生只在一年二班与二年二班的学妹们上台时短暂欢呼了一阵,阗暗席间只有垂头瞌睡的人和一个个发亮的手机萤幕,在二年二班表演结束的那阵鼓掌加尖叫过後,我又看了一眼爱婕的方向,她还在,望著光耀的舞台,没有低头。
和音攀著高耸的管风琴越过二楼座席的漆黑,共鸣著空荡荡的屋顶,静泉慢涌般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猛然回神时,发现台上班牌已经是一个花体的阿拉伯数字「4」,这时再把视线移到五班,後排出现一个空位。
她走了,我确认这个方向所能看到的所有五班座位,没有相同的蓬松卷发,会是正好去洗手间吗?为了这个理由在比赛进行中去问五班导师可能不只有点奇怪,再说我也没看到婉伶姊在她的位置上。
我悄悄站起来,沿著二楼看台下的阴影走向舞台侧边,台上歌声正好结束,我默默等待七十几个女孩互换位置的嗡嗡喧嚣寂静,然後推开往後台的边门,管风琴在门轴旋转同时开始震动。
昏黄灯泡只照亮狭长後台的中段,最耀眼的地方是爱婕迎向我的笑脸。
「老师,你来了!」少女微颤的尖声如同这个灯光下不连续的动作,百褶裙摆散摊在她所坐的淡绿站台,不著地的双腿在新漆的绿木板前晃著,半掩长发却没有遮住笑颜的是旁边凌乱的谱架。
层层叠叠的和声在我耳朵里震得发昏,我踉跄越过地上塑胶绳、纸板和其他不好分辨的杂物,来到全心笑著的少女面前,爱婕仰首看我,眯眼渐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