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拉着九骨漫游,灰檀木迫不及待地挣脱缰绳开始在树下奔跑嬉戏,只有萤火始终沉稳地轻踩草地踱步。
珠岛领着塞洛斯穿过草地。
塞洛斯完全被这片亮丽的绿色吸引,空气中没有丝毫令人厌恶的气味,那些从童年开始一直弥漫于成长过程中的血腥与恶臭仿佛从未存在过,扑鼻而来的只有清香。踏上草地的一刻,他还感到自惭形秽,生怕玷污这片净土,可没走几步,身上的血和泥污就变得微不足道,连被珠岛牵住的右手也恢复如初,丝毫不觉疼痛无力。
他轻轻握掌,只感到无比实在的温暖。
不知走了多久,一棵巨大的树木映入众人眼帘。幽黑的树皮上长满苔藓,塞洛斯抬头仰望,发现它高得不可思议,却不见树枝,只是一截断裂的树根。
这就是波艾之木,是珠岛和有鸟一族的故乡。
他被这巨树的残骸震撼,珠岛转过头来望着他。这一次,即使没有比琉卡从旁解释,塞洛斯也自然地明白了他的心意。
“你是让我跟你上去对吗?”
珠岛点了点头,轻轻指引他从最低矮的树根开始盘旋向上。原来那是条小路,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但既不陡峭也不危险,珠岛轻而易举就走了上去。
比琉卡和九骨把马儿留在树下,跟随前方的两人踏上树间小路。刚开始他们还只在树干外行走,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在穿越整个树根。波艾之木的内部依稀能看到鸟族曾经居住的痕迹,台阶似的藤蔓不知是人为雕凿还是自然生长的结果。树根中间有一股荫凉浓郁的草木味,珠岛轻盈地走着,塞洛斯不知不觉间收起了握在手中的剑。他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树枝摇曳声,明明是一棵死树,为什么会有如此勃勃的生机。
比琉卡经过一个没有完全倒塌毁损的木屋,从窗户望进去还有木制家具,藤蔓已将门窗缠住,但稍作清理应该会成为舒适的住所。比琉卡想起他和九骨的小木屋,想起岛上悠闲愉快的时光,那只灵巧的小白鹿过得还好吗?会不会因为失去猎手的追逐而慵懒起来。
他们走了一层又一层,不觉疲倦,终于,眼前的路戛然而止,前方已是断裂的树干。
令人惋惜。
连塞洛斯这样对生命从无敬畏的人也不禁生出这样的念头,要是这棵树依然完好,该是如何壮观的景象。他深深吸气,忽然听到一阵鸟鸣,那只通体银色的小鸟正停在高高的树枝上望着他。
他们正站在波艾之木断裂的伤口处,却仿佛置身于一片宽广的平原,脚下一圈又一圈被苔藓覆盖的年轮犹如数不清的波痕一样向四周荡开。
这数以千计的木之涟漪中间,一只巨鸟沉睡着,羽毛纯白,在阳光下却变换着七彩颜色。
第101章 迟到的神迹
在比琉卡的梦中,有鸟一族的先祖熠熠生辉、美丽非凡。
人们对巨大的物体总是心存惧意,面对远山和大树也会产生莫可名状的敬畏,可唯独这只鸟——和狼族巨兽的压迫感不同,巨鸟带来的只有美。
比琉卡在珠岛身上见识了有鸟一族优美的姿容,可是和沉睡中的远古巨兽相比,那种惊人的美又变得过于平凡了。
塞洛斯也为这巨大而美丽的生物所震惊,第一次忘情地露出惊讶之色。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没有暗示、没有请求,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将右手放在一片七彩羽毛上。
比琉卡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九骨拦住,回头时见九骨向他微微摇头。
“这是塞洛斯一生最重要的选择,让他自己决定吧。”
“可是……”比琉卡想说,可是远古巨兽只在乎生命是否延续,任何人接受了它们给予的生命都会被誓约束缚。塞洛斯知道这些吗?还是他的心中早已无所谓,只要能守在珠岛身边无论什么誓言都可以接受。人无非是生或死,活得再长久也终有一天会消亡。
比琉卡拒绝不属于自己的生命,那塞洛斯呢?
他发现自己对别人的想法一无所知,忍不住又望向九骨。
九骨伸手搂住他,让他感受自己温柔的怀抱。
“如果他不想,当然可以拒绝。可要是他认为这是对他和珠岛最好的选择,我们不该干涉。”
比琉卡的手指碰到了九骨挂在腰间的“血泪之一”。是啊,不想要可以拒绝。
有狼一族的无名之主想把自己残余的生命给九骨,但他却只接受了一根肋骨。如果当时他深受诱惑接受了无名之主的生命,狼息谷就是旅途的终点,他会永远留在那里,也不再有机会和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相遇。
塞洛斯的手并未完全碰到羽毛,只是颤抖的手指轻轻一触,巨鸟藏在翅膀中的眼睛睁开了。那只宝石般通透的眼睛映出塞洛斯和珠岛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塞洛斯感到站在珠岛身旁那个不知所措、满脸惊讶的人好陌生。他见自己浑身是血,甲胄上处处伤痕裂隙,脸上满是泥泞汗水。他到底有多久没像这样好好打量、审视一身血腥的自己。要不是巨鸟的眼睛像水晶般清澈,他还以为在穿上新甲胄成为多龙领主手下的那一刻就已洗净了战场上的血污。
看着如此不堪的自己和身旁纯净无暇的珠岛,塞洛斯所有的倔强、冷漠和对这个世界的嘲讽都在一瞬间溃散,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竟然令他有种转身逃走的冲动。
那一刻,珠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对巨鸟的注视。
“我们走吧。”比琉卡忽然对九骨说,“我不想在这里。”
他感到害怕,仿佛目睹了一个人无法逃脱命运的恐怖。可这是塞洛斯自己的决定,是他排除了一切烦扰,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比琉卡相信他站在有鸟一族的先祖面前时并未被迷惑,珠岛也没有强求他永远留在这里。然而就像洛泽会笑着问九骨要不要住在狼息谷中一样,远古遗族会毫无意识地希望与自己先祖有过誓约的人留下来。那不但是盛情邀请,也是一种自然的本能。
说不定,这是对塞洛斯和珠岛来说最好的结果。
可是,可是为什么?比琉卡的内心还是充满无奈和倔强,对命运他总是不甘一味地承受。
九骨答应了,两人一起沿着藤蔓小径往树下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地面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鸣叫。
比琉卡无法形容那种声音,高亢而鲜艳,可远不如有鸟一族的血之音那么令人痴迷。他听不懂声音的含义,仿佛是只属于巨兽的鸣叫,不求任何回应。
“那也是幻影。”他喃喃自语,“鸟族的无名之主早已死了。”
比琉卡话音刚落,从巨树的裂痕中飘落无数羽毛,他伸手接住一片,羽毛落在掌心像雪花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凉意。
“塞洛斯会接受无名之主的生命吗?”他问九骨。
“你希望他接受还是拒绝?”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和珠岛能如愿以偿地一起生活,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
九骨让他先上马,自己去叫回正在巨树下追蝴蝶的灰檀木。
“你知道该怎么离开吧?”
比琉卡点点头,九骨和塞洛斯阻挡红衣术士和佣兵的时候,他和珠岛已经在迷雾中穿行过一次。事实上,他觉得并非自己认得离开的路,只是无名之主允许他们离开罢了。
为了避免走散,他们保持安静,倾听彼此的马蹄声,直到雾霭稀薄消散,树林又恢复原来的模样。走出浓雾时,比琉卡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森林被灼烤的哀鸣代替了渐渐消失的血之音。他感同身受,耳中充斥着死去的生灵们绝望痛苦的哭嚎。
“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担忧地望着滚滚黑烟和燃烧的火海,“森林会被烧毁吗?”
九骨也无能为力,虽然引起大火的只是几个丧失理智的疯狂术士,可灾难一旦形成就不是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能挽救的了。好在火势已经引起角尔城镇村落中人们的注意,回港口的途中,比琉卡隐约听到赶来救火的人声。他也想加入他们,为扑灭大火略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