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只有一个人,夏路尔不在。
赫路弥斯冻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冷,只剩一丝微弱的余息。
九骨让塞洛斯找死去骑士的斗篷给他当毯子保暖,好一会儿,赫路弥斯才缓缓睁开眼睛。塞洛斯觉得他比受重伤的九骨还要虚弱,好像随时都会丧命,为此特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刑囚毒打的痕迹。
“祭司真的太脆弱了。”塞洛斯说。他自己就曾是个审讯者,可以说没什么人能在他手下挺得住不屈服认罪,但他也没有遇到过赫路弥斯这么柔弱的人。
相较而言,九骨受了那么多近乎致命的伤,经历了半个月的昏迷后,又在冰冷的地牢里关了好几天,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站着,简直像个怪物。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赫路弥斯在塞洛斯眼里同样是个怪胎,连一脸烧伤痕迹的“小乌有者”都比他正常。
“夏路尔不在。”九骨担心地说,“他是聆听者,他们可能会先审问他。”
“这家伙怎么办?”塞洛斯问,“现在没时间照顾他,就算要带他走也得让他自己动。”
“赫路弥斯,站得起来吗?”
“嗯……”
“我们要去找夏路尔和比琉卡,你自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我也要去。”赫路弥斯的声音在颤抖,可说这句话时却斩钉截铁,“我要去找夏路尔。”
“你能干什么?”塞洛斯忍不住问,他和赫路弥斯并无交集,只在神痕森林的混战中见过一面,听到几句和乌有者有关的传闻而已。
“我……”赫路弥斯为之语塞,原本冰冷的皮肤爬上阵阵红晕。和他们相比,他确实做不了什么,但他想自己去找夏路尔,不能忍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等消息。
“赫路弥斯对神殿和女神都很了解。”九骨说,“而且我们有三个人的话,伪装成巡视的骑士队或许能瞒一阵子。”
“这主意不错。”塞洛斯说,“我穿队长的铠甲,你们跟着我。”
第139章 进与退
他梦见自己毫无损伤地站在草原上。
风拂乱柔软的青草,像波浪一样扫过他的脚趾。
他闻到草的清香,看到头顶天空飘浮的云朵。
“好美。”
他还听到自己发出的赞美,这个世界如此辽阔自由,任由他尽情欣赏,去看、去听、去闻、去追逐,去赞美。
他看到赫路弥斯骑在骏马上微笑,等着他飞奔而去。
——他好英俊。和自己想象过的,手指摸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最好的结局,从此以后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他紧紧抱着心爱的人,马背的颠簸像起伏的海浪一样。
远处是雪山。
雪山上站着高洁的女神。
……
他闭起眼睛,不想看到神像。
一瞬间,绿色草原、碧蓝天空、云朵、骏马、爱人全都不见了。
他伸手去摸,只听到手脚上传来的锁链声。
夏路尔猛然惊醒,紧张地倾听身旁的动静。
“你醒来了,睡得还好吗?夏路尔。”
说话的人不是布雷查诺,但也一样熟悉。
夏路尔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这里并非牢房,却与牢房相差无几,是乌有者犯错时反省受罚的地方,狭小阴冷,空空荡荡,只有石墙也抵挡不住的寒意。
“我等了你很久,没叫醒你是为了让你多睡一会儿。”
谁会如此“体贴”地让人在地板上多睡一会儿。夏路尔知道他是谁,也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这个人名叫哈伦·奥梅拉,是训练乌有者倾听与书写的导师。在夏路尔心目中,哈伦的威严与可怕丝毫不逊于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前者是把他从众多健康孩子中指出来受酷刑的人,后者则是漫长的规训与折磨。
他回忆起自己被要求跪在冰冷的雪峰之巅彻夜倾听神谕,有人因此被冻死,活下来的也奄奄一息。不能经受考验的人,无法聆听女神的声音。
这是哈伦常说的一句话,所谓的考验无非是肉体和精神上的虐待。他把他们训练成听话的工具,不让他们有任何反抗余地。
可是反抗还是出现了。
夏路尔坐起来,是普通的坐姿,而非以前那样跪在对方面前等着挨训。
“你知道自己犯了错吗?”
这也是哈伦惯用的话语,夏路尔听他用这句话问过很多人,有时有人受罚,其他人也会被要求旁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需质疑,必然是点头认错。
这一次,夏路尔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认为自己有错?告诉我。你面前有纸笔。”哈伦说,除此之外还有认错的机会。哈伦处罚过很多不听话的孩子,直到他们明白抗拒和叛逆只会带来更多惩罚为止。
夏路尔伸手拿到了放在脚边的一叠羊皮纸和笔,熟练地沾上墨水,摸着纸张边缘在上面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回答。
——我没有错。
“很久以前,有个叫艾洛里斯的孩子偷吃了朝圣者送来的水果,认为自己没有错。他只是饿了,偷偷拿了一个上面有缺口的苹果。我也认为他没错,这样的小事应当被原谅。但是你,夏路尔,你犯的不是偷吃苹果这样的小错。凡尔杰卡大人将寻找聆王的重任交给你,你却只顾和一个乡下神殿的小祭司玩乐,把神圣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哈伦说,“你要是能看到自己,就该好好瞧瞧此刻的丑态。”
嘲笑乌有者的容貌本不该是一个女神祭司该说的话,因为他们最清楚是什么原因让乌有者有一张残缺毁坏的脸。即使失去双眼无法再看到东西,乌有者也会摸到空洞的眼眶、凹陷的鼻梁和断裂的舌头,足够想象自己面目全非的模样。无论多纯粹的向神之心也总会有人产生自卑之情,尤其是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提醒。
哈伦指的虽是烧伤,未尝又不是一种羞辱。
夏路尔的脸没有任何遮挡,就以这副烧伤累累的面容对着哈伦,他低头书写,再把羊皮纸给对方看。
——我的烧伤一点也不丑,我喜欢新伤口,是它摧毁了你们的谎言。我不是聆听者,不是神之子,也不再一无所有了。我叫夏路尔,很高兴这一路上你们都叫我的名字。
他把夏路尔几个字写得又大又粗,笔尖甚至划破纸卷,折断在地板上。
哈伦望着这些呼之欲出,仿佛活了一样迎面扑来的字迹,久违的愤怒在心胸聚集。他举起手臂对准夏路尔毫无防备的脸颊一掌扇去,把少年打得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纸笔轻飘飘地飞向一旁,夏路尔没发出任何声音,很快又坐起来,冷漠傲然地面对着打他的人。
哈伦说:“你别想激怒我,没有用,只会让你的下场更凄惨。”
夏路尔倔强地“望”着他,对于自己的下场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仅靠个人的力量无力改变,哈伦的态度说明一切,这不过是一个要求他低头认罪的过程。既然如此,他没有任何屈服的理由。
夏路尔摸索着找回纸笔,用断裂的笔头继续沾上墨水写道:是我故意的,我做了所有女神不让我做的事,我引诱那个叫赫路弥斯的祭司一起逃走,我需要他照顾我。他做得虽有些勉强,但还算尽力,小神殿的祭司不敢违抗幽地的聆者大人,这是我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身为乌有者的好处。
写到这里,他甚至笑了笑,不知道想起哪些令人愉快的经历,真正激怒哈伦的或许就是这个从未在乌有者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你觉得自己得逞了?觉得自己反抗了女神和凡尔杰卡大人,结果还不是又回到这里。”哈伦说,“你会被扔进罪民渊薮,和那些罪恶的死灵一起沉沦,永远不会再见天日。”
夏路尔扔掉一张纸,再找了一张新的,他从容不迫的姿态愈发令人震怒。
——我已经见过最美的天空,那是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是的,哈伦明白,他们已经无法再从这个少年身上夺走生命之外的更多东西,也许还能折磨他,可真正的折磨也早在他成为乌有者的那一刻用尽了。除了死没什么更可怕的威胁,夏路尔显然不怕死,甚至可以说死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放,他终于可以摆脱这具残躯,摆脱离开别人就无法独立生存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