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落寒城巅白雪皑皑,众目睽睽里,晴光映得他的半个颅骨几近透明,皮肤表层迅速修复,搭骨生肌的过程里,骇异到举世无匹。
一颗有生命的清透眼球,嵌在无生命的机械骨架中,剧痛中仍不失瞬息万变的神采。
令人震悚的异世感,可怕的不死之躯。
那一箭载着蓄积已久的阴谋和新鲜生成的恨意,泼溅蓝血,染活了冰柱雕刻的神鬼妖魔,将他射成了它。
席上,一个人在庄主的至高宝座上坐下,轻一挥手,面前冰弓消逝在空中。
“捉到了,蓝血妖邪之首。”
这人下颚血未干,嘴角翘着,一双温润棕眸浸彻冷意,是寒决明。
“混迹人群的画皮妖怪,能顺利暴露,真是神灵保佑。”
星临撑着半损的视觉,寻到叶述安一袭青衫沾血,匿在人群里笑得轻慢。
作者有话说:
*选自先秦《楚茨》
第100章 成为
陷阱。
从一开始便是陷阱。
星临在灭顶的疼痛中彻悟。
他不知道叶述安是在什么时候彻底背弃日沉阁的,或许是在那颗花种落进他手的那一晚。
那时恰逢他收容司爆炸当天一夜成名,来历不明,在烈虹变异之时犹如天降。
有三日暴雨,虹直挂天际,恐慌涌动之时,蓝茄花汁入寻沧旧都的地下水中,满城井水湛蓝晶莹,半真半假的蓝血谣言顺理成章;使两三人因不知名原因暴死,遣乡绅老者开始散播不可考的小道消息,人心惶惶中,蓝血妖邪初具雏形。
不可解的疫病谜题,因蓝血妖邪的出现而有的放矢,只需几次推波助澜,那些体内淌着湛蓝血液的偃人就变得死不足惜,一路上尸堆随处可见,血液染蓝大路,谣言甚嚣尘上。
一行人踏雪入栖鸿,流言发酵升级完毕,蓝血怪物已经在悠悠众口中活得煞有其事。
一位身份低下的囚犯怎会轻易逃入世间闻名的寒镜神迹?假意暴露时要抬手立刻杀死逃犯,猎兽行径才会不露端倪。
要的是最残忍的真相剖在面前,要最冷静的机器不冷静,急迫、愤怒、仓皇欲言,要他脚步不停地来到这行刑地。至关重要之人为诱饵,逼他上最后的舞台。
降灾怪物之位虚位以待,等待匿在暗处的一箭造神,将他钉上去,一箭钉进为他量身打造的流言棺材里。
这才是真正的顶级祭品。
让世人一起来祭这机械之神,祭这蓝血怪物,祭这传播烈虹的罪魁祸首。
继任大典祭天祈福,虔诚的一张张面容,鼓擂得不遗余力,却请来了降灾的蓝血泼溅当场,成为百年之后最耸人听闻的传说故事。
这个世界对烈虹的巨大恐慌,就要落到那冰柱顶端的蓝血怪物身上去。
从左面看他还是星临,从右面看它已经是一具颜色不对的骷髅。
星临还能怎么自证清白?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存在。
正午的阳光,从正上方浩荡铺洒。
远远望过去,偌大的祭祀场所,影子少得可怜,所有人都像鬼一样。
“邪魔!”
有人魂飞魄散。尖叫声贯穿人群。
“蓝血怪物!!!”
“上天显灵!祭天有用了!!它就是匿在人群里的怪物!我们都会被他害死啊!”
“庄主!杀了它!”
“……不详啊不详啊!”
“不管是神仙显灵还是上天降罚,这蓝血怪物必须死!”
“杀了它!”
“庄主!杀了它!”
人群耸动着往祭坛上涌,颜色各异的潮水一般,侵蚀灰色圆盘,带刀侍卫也被那冰柱顶端一幕震得忘记本职,被湮灭在浪潮中,被裹挟着向着同一方向流动。
“杀了它!!”
呐喊声代替鼓声震天,声浪喧嚣,恐惧激起的凶暴闪念同样不遗余力,星临又能往哪里逃呢?
他破损着在修复,尚且无力挣脱,在冰柱顶端与暴死的鹿背抵背,与对面空洞的狼眼对视,左耳听觉感受器被损坏,耳鸣声尖锐,像是死亡有回响。
“嗖!”
又一箭破风。
这一箭惊艳的精准。射穿脖颈,将他钉得更牢,爆炸声响起后,连带着锁骨碎裂,他那些永远分寸恰好的精巧被解离了。
碎得痛彻骨髓。
应该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才应景,但蓝血奔涌而出,星临只是向一侧垂下了头。
他疼痛时总是沉默。忍痛能力一流,痛苦再肆虐他也已经将其当做常规感官的一种,永远闭紧嘴巴。
“射得好!!”
“他身体里蓝光是什么?一闪一闪的。”
“怎么这样都还不死??这血的颜色——着实恶心。”
“寒公子好箭法!”
星临半阖眼睛,被裁剪的视野里,天地间唯一能系牢他的套索也变得陌生了,所有人都开始面目模糊起来,模糊到和周遭的叫好声一起,大同小异着,五官消融了。
他明白,他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身为异类即为原罪。
骨缝填合与皮肤修复时有种虫蚁咬噬的麻痒感,他的崭新骨骼比身后冰柱还要晶莹,物理刚刚新生,又在排异的声讨中复死。
震惊与愤怒全部退而次之,机体失控的无助感也蛰伏。
他只感觉到害怕。
他不敢去看云灼,不敢看清云灼此刻的模样,他害怕,害怕云灼一个排异的眼神就能杀了他。
席上,寒决明好整以暇地第三次凝弦,弓弦拉紧,冰矢箭尖寒光凛冽。这次瞄准的是星临的心脏位置。
“嗖!”
松弦时利落,破风声刮擦耳膜。
晶莹冰矢穿梭席上人群,携着渗骨的寒气,直冲蓝血四溅的冰柱顶端而去。
突然,既定的轨迹被猝然出现的人影阻断。
冰矢穿透人形,一声闷哼即刻响起,席上众人还未曾看清,就见那个人形被冰矢余力扯着飞离坐席,血肉搅混了箭矢方向——
直线划得依然漂亮,可惜那一箭偏离心脏落点,只是钉住了星临下垂的手臂。
相似的蓝血泼溅,只是与星临不同,蓝得平庸而苍老。
星临在光辉灿烂中抬起头,看见一头银发迎风,被阳光浸得晃眼。
寒决明的第三箭带着一股杀意摧拉枯朽,那攻势却被消弭在一具苍老的躯体里。
那人也被穿透,也凌空,偏离星临机械心脏的冰矢,将这人的血肉心脏穿了个洞。
汩汩血液顺着冰矢淌,一根笔直料峭的微型冰桥,异世界的偃人蓝血与星际时代的机器蓝血在上面汇集。
那人费力地转过头,面庞仰了一半,去望星临在疼痛中沉寂的模样。
“你……你别怕……”
周遭喧嚣声都在一霎间褪尽了,那声音嘶哑,虚弱到咬字浑浊,星临却听得过分清楚。
“我们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那张脸一向祥和到痴傻,神情动作从不合时宜,对他没来由的信任,没来由的慈爱,关切不合时宜,执拗不合时宜,此刻的清明,更是最不合时宜。
“我脑子清醒的时候不多,孩子,你别烦我。”偃人婆婆对星临说。
仿佛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骇人骨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怪物,只有她不知道。
星临眼睛大张着,嘴徒劳地张开,无声地摇头。
我不烦你,对不起。
他呼吸暂停,体温没有,声带穿洞而发不出一个字音。想起他对她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冷语相向。
“难过……要说,痛要喊,人都是……都是这样。”
婆婆强提着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得并不从容,痛得抽搐的气息在切割她为数不多的清醒语句。
“别总嫌我唠叨,别……总是一个人,别忘了…大家都说好了,还会有人……有人在等你,等你回……”
区区人类,就是连几句话的时间都撑不住。
星临看那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崩溃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