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下一刻,婆婆的体温融了自己身体内的冰箭,破麻袋一般,直直坠了下去,坠到老阁主焦黑的尸体上去,坠进截然不同的死法中去。
星临死不了,所以他在神圣的磅礴白昼里,继续被千万道目光凌迟。
痴傻人生里的最后一丝清明压得他眼皮沉重,他怔愣的一瞬漫长到无法想象,最终颤抖着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这天地。
他想拥抱的那个世界一直瘦骨嶙峋,薄到只能装下几个人。
一众惊呼声骤起的时候,流萤挥开三记迎面而来的攻击,伸手护住身边的天冬,两人于包围中蓦然回首。
一条通往祭坛的血路杀了一半,星临仍在顶端,破碎了一半,却见多出来的一个人影从冰柱顶端坠落,砸在祭坛中央,同样蓝血满身,熟悉到令人发指。
流萤霎时间肝胆俱裂,姣好面容震惊到空白,“婆婆!”
怎么会这样?
身影被遗落在席上,一片混乱中,敌与我都无从顾及一个痴傻偃人,谁知她心甘情愿地一个站立。局外人不假思索地抵了命。
流萤停下了一切动作,立在原地忽地泪流满面。刀光剑影从不停歇,迎头洒下时有火光爆裂相抗,她挥开攻击时悲恸被暴怒顶替,视线射向席上的至高位置。
赤红火线千丝万缕,穿过高朋满座的席位时引燃滔天大火。
众宾客皆四散撤离,观礼席转瞬间被混乱搅成一座华丽的垃圾场。
人影与烟雾重重,银刀坠地,轮椅翻倒,木轮空转时,冻梨踩成一地稀烂的剔透尸泥。
一袭红衣烈烈踏上石阶,仰头时身后怒火明艳,她好像在向寒决明讨要着什么。
以冰与火开启的祭祀典礼上,带着杀气的冰与火切实相击,爆发出的轰鸣声犹如无形声浪,哗然一圈飞速荡开,震碎石台,天地之间的一切喧嚣臣服于这一声轰鸣。
冰柱顶端,穿透星临的两根冰矢应声开裂,纤细箭身霎时爬满细纹,“啪”地一声,终是断开了。
重力扯着星临,后背刮擦着浮雕花纹,下坠,一条触目惊心的蓝血痕迹,在冰晶柱子上向下不断延伸。
下坠,更像是下落,因为血流了太多,少了重量。
轰鸣声将消逝,落寒城巅仍是静寂,灰石祭坛中央,轻飘飘的破败木偶,落入仓促赶到的臂膀。
星临睁开眼,看见血染的一张脸。
云灼呼吸滚烫,身心俱疲的样子,带着复苏半日的少年病气,白衣已经失去原色。
他又浑身是血了。
血色浸染的身后,有新死的尸首在微微抽搐,铺出一条贯通的血路。
云灼双唇微动,在不停地复读着什么。
耳内还在轰鸣,星临还是听不见,蓦然间却读懂了他的唇语。
别怕。他说。
云灼耳侧的发也被血濡湿,贴在脸上,眼眶微红的模样太清醒太迷恋,不顾一切的痴狂,如同有含糊不清的千言万语,搁浅在交接的目光里。
星临下坠时,云灼总能接住他。不论是火光通明的城楼,还是万劫不复的祭坛。
躯体入怀时,云灼发觉星临已经变得很轻。云雾质感,云雾重量,轻得像是拥不住。
星临的机械骨量与少年人类相仿,体重百分之七十五都是蓝血占重。
直至此刻,血快要流尽了。
星临唇齿张合,眼神空洞着像在呢喃什么。
他声带破洞未好,声音虚弱走形,云灼凑得近了才听得清。
“好疼……”
“云灼,我好疼。”
“我们走。”云灼说着。
唇语给星临,声音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走,离开这里,到世事不再无常的地方去。
起身时,星临手臂垂落,蓝血顺着指尖滴落时,他听不见痛骂与哀嚎。
烈焰废墟中,流萤指间操纵赤红火线,将寒决明穿刺到血雨纷飞。
血飞溅到祭谈中央,天冬被魇住的痴人环绕,跪在灰石上,捧起故人焦黑的颅骨。
骨灰随风扬洒之处,云灼踏骸而行,怀中星临遍体鳞伤,澄黄电光带起血雨腥风浓重,再也落不到星临面上。
盛大喜乐的典礼,他们却在逃亡,不停地逃,逃出?人群,逃出流言,逃出爱恨缔造的浩劫,逃出世人所定论的对错篇章。
第101章 无关
落寒城巅的继任大典演化成一出血腥闹剧,很快便传遍世人之口,成了继烈虹疫病之后最令人惊悚的传闻。
一为名妓流萤,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栖鸿庄主寒决明,二为阁主云灼,继鹿渊一战之后又大开杀戒,祭台血流成河,霜白袍角轻掠,一条血路尸体涂就。
三为怪物星临,一支冰晶飞箭炸出来的蓝血妖邪。
惨剧原委无关紧要,细枝末节也在传闻中消减,但那怪异骨架和迅速生长的面皮倒是愈发绘声绘色起来。
寻沧旧都日沉阁,明明人人身具烈虹之力,却嗜杀成性又与非人为伍,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声名狼藉中又被蒙上诡谲色彩。
至于栖鸿山庄现如今如何群龙无首,日沉阁又怎样在传闻中沉浮,一切的一切,星临都不知道。
机器人从来不会做梦,所以尚未离开落寒城巅,他的意识便断送在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中,再次睁眼时只感到生硬的场景断裂。
胸口一团郁结,眼前是一片青灰色的山石。
星临忽地坐起来。
就在他身侧,云灼正阖眼倚着墙壁小憩,身上鲜血已干,听到窸窣声音便立刻睁开了眼,看到是星临醒来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被惊醒却像是失而复得。
视线交接,千言万语反而一齐沉默。
对视一闪即逝,星临还是不愿去看云灼的眼。
身下有干草,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洞中不远处的另一角,天冬和流萤正依偎在一起,精疲力尽陷入沉眠,一场血腥闹剧,谁的血都没少留在地上,云灼面上也几分倦色。洞外一片风雨已歇的鸟语花香,可惜还有浓烈的血腥气,无处可去地凝滞在周身。
星临不动声色地伸手在胸口拍了拍,隔着破烂的黑衣摸到那颗硬石,攥紧,嗡鸣眩晕舒缓几分,直到掌心开始硌痛,才开口。
“你现在讨厌我了吗?”
完整的声带,线条干净的侧颜,他崭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是那个完美如初的星临。
云灼诧异地挑了下眉,伸手过来时牵动伤口,随即轻咳起来,沉滞的血气隐隐浮动起来,星临在忐忑不安中看见云灼边咳边笑,从来没懂过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把截然不同的神态杂糅得这样隽然。
他握着琥珀的手被执起,云灼将他揉进怀中,一只手覆在他后脑。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云灼道。
云灼身上的气息包裹住星临,血浇过的雪松,辛辣的复杂味道,气息刮擦肺叶,星临不由得闭上眼,声音也闷在怀抱里,“如你所见的那样,我真的是个异类,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云灼咳声止住时不以为然,“你从来都与众不同,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人群里的异类。”
“云灼,我说真的,”星临推开云灼,看着他认真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星临迎着云灼疑惑的目光,扒开自己的领口,骨瓷颜色的皮肉上响起机械伸缩声,随即莹蓝色的光芒映亮了两人面庞。
星临将一颗心脏捧到云灼面前。
拳头大小,蓝血淋漓,乌金色泽架构起人类心脏的轮廓,湛蓝软膜联结金属构造,内里有莹蓝光芒飞流轻转,看起来像件造型新异的工艺品,却在手中规律跳动,有数不清的、颜色各异的线连进星临胸腔那个洞口中。
“我的骨架与皮肤都可以再生,但你只要往这里面注入电流,强力一些,摧毁这个,”星临道,“我将不复存在。”
异世技术令人费解,星临说的话却更让云灼警觉,“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是蓝血妖邪,是烈虹传播的罪魁祸首,或者说,你现在不这样想,以后却改变了想法,”星临平静地阐述,将云灼的手覆在自己的机械心脏上,“或者说,哪一天你不得不了结一切,你都可以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