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四日。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陆愈希就躺在对面的农家里,叶述安看着对面窗户透出来的暖黄烛光,告诉齐老青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可以即刻启程,却在踏出门时被突然上涌的呕吐击得眼前一黑,随即他弯腰吐出一口血,落在泥地炸开一朵黑红颜色。
有千丝万缕的灼痛勒进肺腑,仿佛有刀顺着脊柱一路向上剖开皮肉,最后一记利刃刺入大脑。
耳中响起刺耳的嗡鸣,在这尖细的鸣声中,叶述安呕吐得更加剧烈,多是黑中掺红的血液,待他满头大汗停下时,星临忽觉天地间的风声变得无比清晰——
风摩擦过桑树叶子,窸窸窣窣宛若私语;前方齐老青步伐带起的微风,让花草齐齐一弯腰;风穿山过水,带着草木清香与潮湿水汽,丝丝缕缕绕过侧脸的发丝,吹散叶述安身上的血腥气,后又逃走匿迹。
叶述安抬手,想要挽留住拂面而过的那阵风,随即星临又听见了反向回归的风声,下一刻,指间像缠绕上一段柔软丝滑的无形丝绸,偶尔在夜色中闪过一丝清亮光芒。
叶述安在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于杏雨村停留过一晚,这一晚过后,马车摒弃,骏马留在原地,叶述安根本没有时间去探究自己体内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何突然可以御风而行,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觉醒的烈虹能力,四日路程被他强行缩短为一日,站在云归谷山脚下时他整个人都被希望沸腾得两眼发亮。
烈虹爆发的岛屿,牵扯神智的兄长,最后的救命稻草,无望的求医因烈虹觉醒而变成可能,星临的有罪推定一步步在眼前上演,诸多猜测被证实之余,却有一个陌生的意外因素令他不得其解。
齐老青。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现在竟还跟在叶述安身后,叶述安御风狂奔之后,他居然也能御风而跟随一路,偶尔体力不支落下一段距离,后面也能凭着烈虹能力再跟上。
这在星临看来,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因为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未见过重复的烈虹能力,每个人拥有的各不相同。而叶述安与齐老青的烈虹能力竟是一模一样。
星临正在思索这其中的内在联系,叶述安便已经背着陆愈希到达了云归谷的谷口前。
放眼望去是飘浮变幻的纯白雾气,变幻无常的丝缕光影构成云归谷错综复杂的谷前迷阵,而叶述安只需要自报姓名,雾气浮动片刻,便会消散个彻底。
云归谷迷阵打开,一条白花摇曳的入谷山道欢迎叶述安和陆愈希的到来,一如从前。
要问叶述安到底想没想过,自己这样做可能会给云归谷带来什么,星临觉得他肯定是想过的,只是他这一路,赶得太快太拼命,以至于犹豫已经追不上他了。
进入云归谷的这一天,陆愈希的腐烂已经攀上了侧脸,他的躯体根本没有战胜疫病。
他是一个本应死在六年前的人。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在上一章的结尾悄摸摸加了4k左右的剧情,记得看一下哦? ????
第116章 抉择
叶述安进入云归时,轮值守谷的人被陆愈希的模样惊了一惊,谷口的突发情形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谷主云寄凡——也就是云灼的母亲的耳朵里,她第一时间派人来,将三人安排到一处背风的山洞中,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装潢简洁有序,舒适程度与地上的房间别无二致。
云回赶来问明状况,第一眼不敢相信榻上的人形是陆愈希,他观察完病症之后的面色更是凝重,那细微的表情让叶述安心头一沉。
他的喉咙中始终有铁锈味道在翻涌,堵得他话语滞涩,呕吐欲像是要催促他将体内烈虹造出的黑色血液吐个干净。最后还是齐老青将暮水群岛的困境与砾城的惨状对云回粗略地讲清楚,听到父亲逝去的消息,云回失声了半晌。
云回再开口,便是问阿灼现在如何。
“他没事,他和我们一样,都活着从暮水群岛下来了,”叶述安忽地道,“他应该没事。”
云灼现在如何?
叶述安其实不知道。
自从暮水群岛下来,他只顾着找陆愈希,云灼抵达砾城之后,究竟是烈虹症状加重,还是如他一般逐渐恢复,他不知道。
云回看了一眼叶述安,没有多做言语。
叶述安从未见过云回这种不苟言笑的模样,那种沉重的冷静让他膨胀的希望被浇熄了大半,预感山雨欲来。
云归人的行动力强得惊人,当天夜晚,整个云归谷便忙碌起来,云寄凡决定派出一半云归人去千里驰援砾城,并顺势查明此次疫病来源,剩下一半留守,若是那怪异疫病传播开来,有人走投无路,求医时必然首先想到云归谷,留守的这部分人便负责谷外求医的同时也照看陆愈希,从他身上找到症结,云归谷内条件完整,更要争取尽快研制出医治方法。
然而第二日早,出谷队伍整装待发,云寄凡却在最后一刻撤回了出谷的决定。
原因无他,队伍里有一个人开始腐烂了。
那是一位与云回年龄相仿的青年医者,手指上的一小块锈斑一样的红震慑了所有人。
疫病的传染性之剧烈,远远超出这群古代医者的经验认知。
烈虹的病理机制始终成迷,自从星临来到这个世界,留在云灼身边,所触及的都是这场烈虹疫病导致的往事残骸,至于烈虹本身,机器人也知之甚少,无从解释。星临遇到的是一个个被烈虹异化完毕的人,他们身上已经没有过往的痕迹,现在他也只能眼观当年情境,从来没有机会去触碰这些正在腐烂的人们,成分分析各种功能无用武之地,但只凭一双眼睛去看,也能清晰认识到这场疫病拥有凌驾于整个时代的破坏力。
仅凭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医疗水平,人类毫无还手之力。
烈虹自暮水群岛发源,怎样传播,是否会潜伏,潜伏多久,何时发病,发病之后又要多久会完成整个过程走向死亡。信息很少,星临总结不出确切的规律。他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将它看成一场天罚,可怕的症状有目共睹,却无从下手,无力挽回,那种任由“未知”剥夺生命的无力感太过巨大,是会吞噬一个人的。
尤其是云归谷这群生来便甘愿背负使命的人。
发现腐烂医者的第二日傍晚,云寄凡下令将封谷迷阵开启至最高级别,隔绝外界,连夜计划的千里驰援之行胎死腹中,二公子云回也不再提起远在砾城、生死未卜的弟弟。
云归谷的唯一出口封住,他们就在这座酝酿死亡的熔炉里,夜以继日地做一些在星临知道完全是徒劳的工作,若是能寻到疫病的眉目便出谷救人,若是找不出,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即将迎来的结局。
云归谷的烈虹疫病,是叶述安背着陆愈希带进来的,这一点在云归众人的心里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人怨怼过一句,情绪在此刻毫无作用,在死亡之前他们还要争分夺秒去捉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云寄凡将注意力放在病症明显消退的叶述安和齐老青身上,想要从这两人身上寻求开辟新的思路。
其间云寄凡将情绪克制收敛成一片冷静淡然,但叶述安早就熟悉了这类外壳,她内里压抑的焦急和颓丧,叶述安看得清晰。
除去配合研制的时候,叶述安有大片的空闲时间。在这些空闲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仔细想想,他也压根不想做什么。
他就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陆愈希,洞口外,日升日落都与他无关。
他就在他身边,看着他腐烂。
齐老青每日端茶送饭进来,与叶述安谈及云归谷内每日的疫病现状,又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死去,情形怎样不容乐观,字字句句透着血腥气。
叶述安听不进去,他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在一分一秒里等待。还想他能醒来,再看自己一眼。
叶述安身上的病症在缓慢退去,陆愈希的腐烂却日益加重。陆愈希的胸口还在起伏,他还活着,可一路至此,那双眼睛再也没睁开看他一眼,幼时握住他的那只手,已经水肿肥大得很丑陋。
一日,叶述安盯着盯着,陆愈希忽地微微张开了嘴,一行黑血从嘴角流出,顺着侧脸缓慢粘稠地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