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被他重复杀死无数次的人。云灼六年来将无数杀人方式在这人身上践行,这人却从未倒下过,沉闷伤痛或是支离破碎,这人永远都是立在原地,背对云灼,不发一言。
杀死这人的冲动欲望又在云灼的胸腔中翻覆,熟悉得像是植根骨髓的本能。
他一路向前,一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击杀这个人。
想着,云灼手中长剑铮然一声,剑刃半出鞘,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星临将云灼的长剑硬生生地推回鞘中,冲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那种坚决里压着隐隐的恼怒与悲伤,是云灼在星临身上看到过的最复杂的情绪。
然而这种事情,星临从未拦住过。
他最后只是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留下了一抹粗粝的暗红色,长剑自那人背后凌然刺入,直冲心脏的一次致命贯穿,噗呲一声,血洞开在心口,鲜血泼溅出来的时候是深灰颜色。
那人就站在原地,毫不闪避地受了这要命的一剑。
这次与以往无数的击杀都不同,因为那人在被贯穿之后,一寸一寸地缓慢转过了头——
——六年的残杀,压抑至深的毁灭冲动,云灼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人的长相熟悉得令人麻木。一双秀致眼眸里没有光,他冷漠地看着云灼,眼下一道凹痕印刻,影子蓄积成一行阴郁的印记。
而云灼只是平静地再将手中长剑送出,血肉横飞里过自毁的瘾。
“当啷——”
云灼忽然惊醒,发现自己依靠在床榻边,看见匕首掉落在他脚边,窗外正值正午,阳光大盛,刺眼的光铺洒在匕首上,在墙面上反射出一块晃动的光斑。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捡起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在清水中安静弥漫,澄澈透明被染成浅淡红色。床榻上的人今日还是一副安睡的模样,胸口处的致命伤已经消失,平整崭新的皮肤遮盖内里,早已看不到那疯狂闪烁的幽蓝亮光。
只是他还是从来不曾醒来,今天已经是第一百零三天,星临不省人事的第一百零三天。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半晌,他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欲走出门去。
他都已经打开门了,却又顿住,在原地思索片刻,又折回床榻前。
云灼倾身下来,将自己的温度落在星临冰冷的眉心,轻柔还他梦中那报以蓝血与锈迹的一吻。他一直是那样希望星临醒来,此刻却不愿惊醒他。
待到云灼走出房间,将木门轻合。
天冬已在走廊尽头等待多时,她披了件银灰色的麂皮斗篷,适合路途遥远的一程,她听见声响,收回眺望阁外的目光,转而看向云灼。
“云灼,我们是时候该走了。”
第123章 白蚁
星临被迫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里只有真空一般的黑暗,声音和影像都化作了虚无。叶述安那一道风刃没能将他彻底摧毁,有人赶在机体崩溃之际给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复功能得以紧急运转,他不断死机,又不断重启,在恢复运转与永久摧毁之间来回徘徊。
好在后面的日子里,高强度消耗的能源供给也始终被维系着,修复功能逐渐占据上风,只是机械心脏的受损非同小可,机体故障、系统异常的障碍层出不穷,修复进程缓慢。
星临主宰不了自己的机体,意识却在自由徜徉。
随着机体修复进程的不断推进,听觉感受器开始卡顿地运转,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鞋底摩挲地面的沙沙声,近在咫尺的水声被撩动,有时还能听见云灼或流萤的只言片语,但大多是被截断的、无意义的单音节,猜测不出他们对话的内容。
后来触觉感受完全恢复,他能感受有温热液体被喂进嘴里,顺着喉道下淌,触及他侧颊的手指很冰冷,日复一日里,星临能感受他就在身边。
但自己却始终醒不过来。
直到那最后一吻落在眉心,自那以后,星临再也没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再来看我了?”
模糊的时间中,星临在将问题问了千万遍,越想越急躁。
他的体内能源太充沛,充沛到让他心慌起来。星际时代的能源,来自于一些无生命的物体,被灼烧被碾压然后一系列复杂的化合反应再输入机体,可现在不一样,星临的唯一能量来源是云灼,而云灼他是个人类,供起一具钢铁机体的,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
星临再严重的损伤也能崭新如初,背后是云灼付出了等同的代价在支撑。
修复进程不断推进,星临的各项感官都感受鲜明起来,崭新到让人心惊。
这阵心惊疯狂堆积,充斥大脑,直至把星临从混沌中挤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泛着古朴光泽的棕红,深浅相间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这是他卧房的顶。他回到了日沉阁。
星临坐了起来,许久未能运转的肢体零件让他动作卡顿了一下。
房间外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他的房门前,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一抹红色身影从房门之间转了进来。
星临抬眼,正正对上几分错愕的流萤。
流萤的手还放在轻合的房门之上,错愕转瞬即逝,她关上门,在桌前自然地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星临道,“云灼呢?”
流萤拿起桌上青黛,对镜随意地描起眉来,“出去了。”
星临又问:“那天冬呢?”
流萤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语气依旧平淡,“也出去了。”
客观来讲,流萤的出身与经历使得她也算是擅长伪装,只是星临在这方面实在是个行家,他看着几步之外的流萤,心中不详之感越发浓重。
流萤的面容依然明艳动人,只是细节暴露了她此刻的非常态:她眼睛里攀附着细小血丝,下眼睑充血猩红的一条弧线,面上是胭脂与红衣映照撑出来的好气色,正描眉的青黛笔尖更是放大了她手指的轻微颤抖。
她只兀自盯着镜中的自己,不与星临视线对接。
星临下了榻,与流萤相对而坐,“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撑着桌子身体前倾,“我现在就想见云灼。”
流萤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别急,很快。云灼要你好好呆着。”
她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后倾着,说话时咬字很轻很快。
但星临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一把抓住流萤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流萤沉默半晌,才道:“你重伤初愈,好不容易醒来,就不要这么随意地下床走动了,先休息好了再说。”
星临想说自己不需要再休息,但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到嘴边时已经换成了更有效果的一句,“你不说我便休息不好。”
流萤似是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星临摇摇头。
“整整四个月,”流萤垂眼看着镜中人,精致妆容掩不住的煞白与疲惫,她神色微冷,“也才四个月而已。”
一场蓝茄花宴翻天覆地,真相大白的同时也有惊天秘密现世,整整四个月过去,足够发生什么?
星临在一瞬间放弃了脑内的模拟推演,第一次感到了毛骨悚然,“流萤,”他几乎想求她,“告诉我,云灼和天冬到底去哪了?”
日沉阁千里之外的一处村镇。
村口一颗百年榕树正枝繁叶茂地投下一席荫蔽,一位老者身穿灰布衣,与一位同样衣装简朴的少女同坐一块巨石之上。
那少女正愤愤不平地握着拳,“先生!那群人也着实太嚣张了吧!蓝茄花宴也才过去四个月而已,他们究竟是怎么变得壮大的?”
老者听着她愤慨的语气,觉得有些好笑,“那场蓝茄花宴上发生了什么,你都听说了吗?”
“当然听说啦!”少女跳下巨石,学着早晨那渔夫的口吻,比划得有模有样,“云阁主玩得好一出偷梁换柱!让那姓叶的狗贼一头栽进圈套,摔得妈也不认!大名鼎鼎的叶二城主啪叽坠地,做的所有腌臜丑事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