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午时已过,该是上工时候,众人都散了,那官差往这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是转身走了。
良久,朱离觉着乌桑稍微平复一些,才将他拉起,乌桑手指颤抖着,往朱离脸边凑了一下,朱离一时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强迫自己不动,却见乌桑的手凑到他脸颊一侧,却又倏然收回,攥紧拳头放在身侧。
朱离苦叹了一声:“很难看吧。”
乌桑抬手,却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他恨地握拳砸在冻硬的地面上:“我真混账,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他不能细看朱离容颜,不能细查朱离形容处境,他光摸到朱离手心的茧子,就恨不能杀了自己。
而况朱离褴褛的衣衫,朱离瘦削的身影,朱离脸颊上那一个大大的“囚”字……
不只是流放,是黥面刺字,而后流放北地,罚做苦役!
他行动迅速,朱离一时不查,只来得及握住了他的手,已在乌桑指节处见了血迹,黑瘦的脸颊上也肿起一只掌印,朱离拂过他脸上掌痕:“你确实混账,当着我的面这样作践自己!”
这人只想到自己形容凄惨时他会痛,却不想自己看着他这般漠然冷肃一个人为自己哭倒在地上时有多难过,可是他生不起气来,他只想倾尽所有温柔劝慰他,安抚他。
他从地上拉起乌桑:“我们每月都有半日假期,我从未歇过,这次破例,我今天下午不去上工,先带你洗漱,你都要发臭了。”
乌桑紧紧握着朱离的手,眼神只敢在朱离脸颊上扫视一眼,朱离察觉他的畏缩僵硬,将他的手拉起来,凑在自己脸颊边那颗字上:“很丑吧。”他是七尺男儿,不必像闺阁女子一般在意自己容貌,但这么一颗大字横在脸上,他怎会不介意。
乌桑却忽然紧紧将他拥在怀里,他觉出乌桑的颤抖,自己跟着他在他怀里颤抖。
这一个字虽则毁了朱离容貌,可乌桑痛的不是朱离变丑,而是黥面之刑辱大于痛,乌桑不知朱离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带着这个丑恶伤疤,往后怎样生活。
他不愿朱离受半点委屈,是以和自己一起时他连重话都舍不得对朱离说,可这一个伤疤,足叫世人辱他轻他笑他,而自己就算拼上性命,也阻挡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他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不丑,我想陪你,也在脸上刺一个。”
朱离一把推开了他:“你敢!”可是乌桑神色全然不是玩笑的模样,他心里又痛又软,叹了口气:“你就是个傻子!”
可是还好他捡到了这个傻子,从前他和乌桑是小儿女的两情缱绻与缠绵,现在他身无长物,孤身一人在此服苦役,想起乌桑,先时的柔情似水已沉入心里化成了自身的一部分,他每想到将来就必会想到乌桑,这人甚而是他的希望和支撑,是他心里一处坚韧的所在。
只是那时他还忧心乌桑或许会不再来寻自己,没想到他来了,还来得这样快!
他从前总为道义对错奔波,可是此后他心里不只是那些虚无的道理,他还有乌桑。
他怕乌桑纠葛与自己的处境悲怒不能自拔,先引开话题:“苍霞山上事已了结了么?”
乌桑并不对朱离隐瞒,和朱离携手出了那边营地,往朱离这边走来:“领主不是生病,是中毒——我还在山上见到了灵琪!”
“灵琪?”朱离显然想不到灵琪还和苍霞山上的人有关系,一时惊异。
乌桑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我能这么快来这里,也和此事有关!”他想到一事,总算有些振奋:“存之,我已离了苍霞山,从此是自由身!”
朱离啊了一声:“当真?”当个杀手当真是太危险了,他过去两次在乌桑任务得手后见到乌桑,对方都身负伤痕,疲于奔命,不和他好时只觉他本事非凡,众人围攻他还杀得出一条血路保得住性命,现在直觉后脊发凉,心惊肉跳。
只是他目前自顾不暇,乌桑又是苍霞山上长大的,苍霞山养他一场,还有恩义,不比卖入富人家的丫头,还能拿钱赎出来,他只能搁在心里不动声色,好从长计议。
谁想他能自己脱身出来,那真是最好也没有,朱离喜上眉梢:“我只有三年刑罚,三年之期一到,也是自由之身!”
乌桑沉着脸色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我要带你走!”
朱离不欲此时争辩,哼笑了一声:“你连三年也等不得么?”
“当然不是!”乌桑辩了一句:“十年,三十年我也等得。”话语到这份上反而不够厚重,不能表达心里情感的万分之一,乌桑不知怎么才能表明心迹,堵在朱离面前看着他:“不止三十年,多少时候我都能等,从此以后的一茶一饭,一衣一食我都想和你一起过。”
江湖厮杀也好,耕种居家也好,开个商铺做些生意都好,能和朱离一起过些柴米油盐,琐碎详实的日子,都是他钦羡渴慕和向往的。
这句不算情话的情话灌进朱离心坎里,他无言笑了一阵,才道:“好,反正我已家财散尽,从此一茶一饭,一衣一食都要自己动手了,正好你陪我,只是你不许反悔!”
“我当然不会!我也才知金银好处!”乌桑想到自己穷困窘迫有些讪讪:“我从前也没存下钱财,及至离开苍霞山,才觉手无余银的难处,不过我还能挣,这趟便有人许我五千金!”
两人已寻到乌桑骑来的马匹,查看从徐州带来的东西:“我去了郊外的院子,这是夫人托我带来的东西。”
朱离惦着直觉沉甸甸一包东西,想起秦氏和朱诺,心绪微沉,但秦氏既然还能给自己张罗这些物事,可见身体无碍:“娘亲和父亲……”
“那地方隐秘,无人搅扰,夫人身体硬朗,心绪开朗,只是你父亲心绪消沉,神色萎靡,那边还是祥伯理家,日子不比往日,却也很过得去。”
朱离叹了一声:“朱家家业都是父亲一手挣下,一夕之间被我败光,他当然转不过弯——待我回去,我再向他请罪。”他觉着乌桑捏了捏他手指,不觉宽慰一笑:“虽然没有钱财寸步难行,但钱财说到底是身外之物,我落得如此境地虽然十分凄惨,但仔细想来,却也很是坦然。”
“那时你上了苍霞山,我一人支撑,判刑流放时还不见你下山,想你在山上不能自由,只怕与你相见要费些时日……”也怕他有些不测,或者有些动摇,不来找自己,只是这话不必再说:“现在你也来了,想想将来,你我二人携手,更觉没什么事不能为。”
乌桑十分歉然:“山上事多,我已经来迟了。”他忍着没当逃兵,也没有不守信义地半道下山只是为了能像朱离这般堂正为人,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再说:“苍霞山领主中毒,山上领主已换了青槐,青槐年轻,又有不合规矩之处,山上内忧外患,我被绊住了。”
苍霞山之事朱离只是听说:“青槐已当了领主?”他想起逞州柳家门前时青槐的妖娆模样,还有些转不过弯:“那前任领主的毒……”
乌桑叹了口气:“就是这事说来话长!”他认真地捋着思路,想着怎样把这事说清楚。
朱离忍不住笑了,乌桑寡言罕语,要叫乌桑讲一个又长又曲折的故事也是难为他,但他想逗他:“怎么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要说: 乌桑和朱离见面,我推敲很久,认为乌桑肯定是特别心疼,多过相见的喜悦,那种自己珍之重之,怎么都舍不得的人却形容褴褛,手上一层茧子,脸上被刺了字,简直比杀了自己还痛苦。应该把这章和上一章连在一起才会比较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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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喜
苍霞山前任领主年轻时和乌桑一样, 也只是苍霞山上一个杀手,做着拿人钱财替人卖命的生意。
大约是命中注定,他那年在徐州做了一笔生意, 他动手那日,那冤大头恰招了倚欢楼的人寻欢作乐, 他下手动静不大,亭外伺候的家下人等都未发觉主人已毙命, 只是那倚欢楼的小倌儿正在那人怀里, 抱着自己的人忽然没了动静,那小倌儿回头之时还看到了苍霞山前任领主的身影,一张嘴就要喊出来。
那苍霞山的领主怕这小倌儿一声叫出来误事,且看他容貌俊美,他是年轻气盛,逞强斗勇, 强行掳了这小倌儿, 携着他一起退了出去。
那小倌儿便是倚欢楼当红的相公白衣。
既已杀了人, 在回苍霞山之前少不得被人追杀,苍霞山前任领主带着白衣跑了数日也觉吃力, 他和白衣相处数日, 深觉这人有趣, 不便杀他,也不便将他弃之荒野,只得再绕道将人送回倚欢楼去。
只是这一送不要紧,却碰上倚欢楼另一位当红的相公苍蓝, 那苍蓝与白衣最好,眼见白衣跟着那杀手多日奔波弄得形容憔悴,心里当然不忿,存心捉弄那杀手,一来二往之间,不打不相识,本是毫无交集的三个人却相交甚厚,关系非同一般。
那时苍霞山老领主属意这杀手接任领主之位,只是苍霞山新任领主继承领主信物时,需得拿心上人的首级来换,以示自己冷心冷面,从此在山下再与牵挂。
那时山上侦查得知那杀手与倚欢楼白衣正是两情相浓,是以山上公论,要那杀手以白衣首级换首领信物,杀手尚在犹豫,白衣已找上门来,却是早就盗了那杀手身上两枚从外国得来的毒药,自己服了一枚,解药却早已不见,反正是死,不如就拿一颗头颅给那杀手去交差。
苍蓝重情,白衣即死,苍蓝得知和自己自幼相伴的白衣是被那苍霞山领主所杀,对苍霞山领主恨之入骨,此后岁月,他与苍霞山领主便成不容之势,无论那领主怎样示好服软,苍蓝只是不理,甚而发誓报仇,只是苦于暂时不能得手,只能忍耐。
后来机缘巧合,苍蓝得了一种毒|药,据说那毒药无色无味,并且见效极慢,寻常人即使中毒,也一时难以察觉,便起了心思,又苦心钻研,往那毒|药里添了几味剧毒的药材,为了保险,更是以身侍药,利用那苍霞山领主对自己的心思,乘着欢|好之机给那领主下了毒。
他只等着苍霞山上果然来了人向他讨要解药,得知下药得手,以为大仇终于得报,遂放心等死,只是自己毒|发挨不住时重新收拾白衣旧物,预备在白衣墓前自裁,却在此时翻出白衣手书,才知自己一意孤行,多年辜负了白衣与苍霞山领主之情。
当年苍霞山领主需拿心上之人的头颅来换领主信物这消息,不知怎么叫白衣得知了,白衣审踱情势,当时他自己对苍蓝有情,而苍蓝虽未明说,言语里却处处透露着对那杀手的赏识眷恋。
那杀手也对苍蓝情根深种,只是他显然怕日后害了苍蓝性命而苦加克制,白衣身在倚欢楼多少有些身不由己,想着与其混沌妄度一生,还不如舍弃性命成全心上人一段情谊,所以故意做成自己和那杀手亲近的假象,以混淆苍霞山上执事的耳目。
白衣这一招奏效,服药当时便留书与苍蓝解释原委,只可惜苍蓝怕睹物思人,从未细心翻检白衣遗物,才致使辜负白衣好意,也辜负苍霞山领主深情。
那毒|药的解药白衣挨不住时服了半颗,还留了半颗,苍蓝手握半枚救命解药,却苦于困在倚欢楼出不去送不到苍霞山上救命,苦苦支撑之际,终于盼到了乌桑。
苍蓝既把解药交到乌桑手上,原本打算赴死,但一时想到少年时情|事,终还是不甘心,遂苟延残喘勉强度日,不想真盼到了苍霞山领主。
两人将死,回首过去种种皆成云烟,但一朝情场得志,两人却有了求生之心,苍蓝想起曾炮制毒|药时听说北地玄奇峰上云藤花对解这毒有奇效,苍霞山那领主听了,才许以重金,托乌桑前来北地寻药。
乌桑讲故事不带渲染,只捡重要情节,朱离却听得唏嘘:“他们也算可怜了。”
营房内洗浴不便,一桶热水还是朱离动手烧的,乌桑洗尽风霜,湿发披着,屋里冷,几乎要结冰,朱离忙拿布巾替他擦拭:“玄奇峰我知道,就在北地往北,距这里不过半日路程。”
乌桑嗯了一声,当此之时不想提及自己行程的仓促,只是伸手将站在自己身后的朱离拉到面前:“存之,我带你走吧!”